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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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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不过大卫就此打住。他需要的已经够了,不用再追根溯源了。这些细心堆叠起来的词句为他搭起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通常认为实际上也是可分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公道、更明智、更确实的吗?
  他父亲还在说。“现代的农民没办法跟在他的母牛后面收拾打扫。这可怜的家伙手里有成千上万英亩的地呢。现代的农民使用一种科学配方的合剂,比如五比十比五,或六比十二比六,再或者三比十二比六,然后用一种奇妙的现代机械喷洒到地里,我们当然是买不起的。现代的农民负担不起你那些中世纪的种植法。”
  母亲在厨房里一声不吭;她的沉默散发出愤怒的波纹。
  “别这样,埃尔茜;别跟我玩这套女人的把戏。我们俩应该像两个生活在20世纪、有理性的人那样平静地讨论这个问题。你的有机农业的废话抨击的不是五比十比五的合剂;你抨击的是化肥工业这些骗子,这些巨怪一样的大公司。”
  一个杯子在厨房里咣当一声。母亲的愤怒触到了大卫的脸颊;他脸上一阵负罪的火烧火燎。他选择待在起居室里也就等于站在父亲一边了。母亲出现在门口,两手红红的,眼睛里盈满泪水,对他们父子俩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搬到这儿来,可不知道你竟然这样折磨我。你把爸爸说得进了坟墓,现在你又要杀死我了。那就来吧,乔治,但愿你本事更大了;至少我可以埋在干净的土里面。”她想转身离去,可是碰上了个障碍,于是尖叫道:“妈妈,别老黏在我背上行不行!你干吗不**睡觉去?”
  “大家还是都**睡觉吧,”大卫的父亲说,从那张蓝色扶手椅上站起来,用报纸拍打着大腿。“这让我想起了死亡。”这话他三天两头挂在嘴上,大卫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正因如此,他从来都没拿它当过真。
  上楼后,他似乎超越了自己的恐惧。床上的床单和被单都很干净。外婆用从奥灵格老房子的阁楼里找到的一对铁熨斗仔细熨过;老人家交替把两个熨斗从炉子里提起来,用一个叫做呆鹅的木头柄子。看着她这么操作着简直就像个奇迹。隔壁房间里,他父母心平气和地唧唧哝哝;看来他们并不像他那么把争吵的事儿太当真。他们俩端着盏小灯来回走动,弄出一种让人觉得挺安逸的细微的刮擦声。他们的房门开了道缝儿,所以他能看到灯光的明灭。在生命的最后五分钟,在最后的一秒钟,想必会有一线亮光将暗黑房间的房门展现在另一个房间面前,充满光明。这一场景如此生动地出现在他脑海,把他吓得够呛。他想像自己的弥留时光,在某个特定的房间里一张特定的床上,特定的墙上糊着墙纸,斑驳陆离,他的呼吸中带有干枯的哨音,几个医生在低声交谈,焦虑的亲戚出出进进,可他已经无路可去,只能进入那个巨大的漏斗。千万别再碰一下门把手了。一声低语,他父母房间的灯光熄了。大卫祈祷自己重获信心。尽管这种试验吓得他够呛,他仍然在黑暗中把双手举到脸的上方,乞求耶稣基督触摸他的双手。不需要太用劲,时间也不用太长:最轻微最短暂的一触就够他一生一世的受用了。他的手等在空中,空气本身都成了一种实体,像是在他的手指间穿行;或者,那其实是他脉搏的压力?他把手缩回到被单底下,不能确定是否接受到了触摸。耶稣基督的触摸不就该是无限轻柔吗?
  大卫不管后面的洪水滔天,仍紧紧抱住他关于灭亡之启示的想法:就仿佛他在厕所里发现了一种性质上完全不同的实体,一块恐惧的石头,坚固无比,你在上面盖多高的高楼都没问题。现在他只需要一丁点帮助;一句话,一个手势,一次点头认可,他就能被彻底密封起来,安全无虞了。从词典里获得的那点保证已经在夜里消磨掉了。今天是星期天,晴朗炎热的好天。一英里外的教堂钟声,透过清洁的空气在召唤,颂扬我主,颂扬我主。只有爸爸去教堂。他在袖口挽得老高的衬衣外面套了件外衣,钻进停在谷仓边上又小又旧的黑色普利茅斯车里开走了,带着他所有行动中都有的同样痛苦的匆匆忙忙的严峻态度。他二挡挂得太过匆忙,飞转的车轮在土路上卷起一阵红色的尘土。母亲要去对面的地里看看灌木是否需要修剪。大卫虽然平常宁肯待在房间里,这次却跟她一起去了。小狗离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在麦茬地里穿行时一阵阵地悲嚎,可要是母子俩有谁回头想把它抱起来,它却又胆怯地挣扎着跑开了。他们到达田地的最高处后,母亲问他,“大卫,你有什么困扰吗?”
  “没什么。为什么这么问?”
  她目光锋利地看着他。正在返绿的树木清晰地反衬出她半灰头发顶上的空间。然后她显示出她的侧影,的同样痛苦的匆匆忙忙的严峻态度。他二朝他们的房子做着手势,现在已经有半英里的距离了。“你看,房子是如何因地制宜的?他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因地制宜地盖房子了。爸爸总是说房子的地基都要用指南针确定,我们也得想办法弄个指南针看看是怎么回事。我们的房子应该是朝南的;可这个方向对我来说有点太那个了。”从边上看去,她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既漂亮又年轻。她耳朵上方那片平滑的头发看起来白得那么的纯粹和淡定,在他眼里竟显得陌生起来。他有了麻烦从没想过找父母帮忙解决;从一开始他就觉得他们的麻烦比他的还多。他们的困惑反过来使他自鸣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力量;所以眼下站在这处又高又洁净的山脊上,他几乎是满怀嫉妒地卫护着周遭让他们感到困扰的威胁,它们就像是微风,吹过他的指尖,那就是这片广阔的景致沉入黑暗的所有可能。她特地跑来看这里的灌木却没带修剪工具这一奇怪的事实——因为她对在星期天干活还有种固有的偏见——是他准许她提供的唯一慰藉。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那条小狗跟在后面低声悲嚎,远处一线树木后面腾起的尘土宣告他爸爸正从教堂全速往家开。他们到家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他带回了星期天的报纸,还有这么一条热烈的评论:“多布森对这些农民来说太聪明了。他们就那么张着嘴巴坐在凳子上,那可怜的家伙说的话他们一句都听不进去。”
  “我父亲就是个农民。”
  “他是个失意之人,埃尔茜。他从来都不知道打击他的是什么。这可怜的老家伙一直心怀善意,他从来都搞不清楚哪头朝上。不信问你母亲。我说得没错吧,妈?爸从来都搞不清打击他的是什么?”
  “啊,我觉得不是,”老太太颤声说,这一刻的模棱两可使双方都安静了下来。
  大卫藏身在报纸的滑稽漫画栏和体育版里,一直拖到一点半。教义问答班两点在火镇的教堂里上课。他是从奥灵格路德派教堂的教义问答班转过来的,真是每况愈下,够丢人的。在奥灵格的时候,他们每周三晚上上课,衣着光鲜人物漂亮,就像是参加一次舞会。后来,拜那位红砖面色、嘴里说出来的“基督”就像燃烧的石块的牧师所赐,他们班上胆子大的都敢把《圣经》带到小餐馆,还抽烟。而在火镇这里,女孩子都像是迟钝的白色母牛,男孩子就像窄脸的棕色山羊,穿着老男人的套装,星期天下午就像一群牲口一样被赶到破败教堂的地下室,里面一股子牲口圈里的干草味儿。因为他父亲又开车去了奥灵格——他有没完没了的差使要来回跑,大卫就走着去上课,他巴不得如此,可以享受一下户外的开阔和静谧。教义问答课一直让他觉得不自在,不过今天他倒是满怀期望,期望它能提供他正需要的点头认可、那个手势。
  多布森牧师是个纤弱敏感的年轻人,大大的深色眼睛,一对匀称的白色小手,布道的时候挥舞起来活像是飞舞的白鸽。在路德教派里他有点像是放错了地方。这是他第一任圣职,任职的却是个分裂的教区,十二英里外还有另一个乡间教堂由他主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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