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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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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事实。土地是有灵魂的。”
  “土壤,没,有,灵魂,”他故意生硬地一字一顿地说,像是对着一班白痴学生讲话。他又转头对大卫说:“你没办法跟一个女人讲道理。你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我因此而娶了她,现在这就是报应。”
  “这片土壤没有了灵魂,”她说,“是因为它的灵魂已经被过磷酸钙这样的化肥给扼杀了。它已经被博耶的佃农给烧光了。”他们的农场就是从博耶手里买回来的。“它原来是有灵魂的,是吧,妈妈?你跟爸爸耕种的时候?”
  “啊,是呀;我猜是吧。”外婆正努力用她那只稍微听使唤点的手把一勺食物送到嘴里去。为了使劲儿,她不由得把另一只手也从膝上举了起来。残废的手指被麻痹焊成了一个圆球状的钩子,在餐桌中央那盏煤油灯橘黄色的灯光下映成了暗红。
  “只有人类的个——体才有灵魂,”他父亲继续说,还是那种装腔作势的呆板语调。“《圣经》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他饭已吃完,正架起二郎腿用一根火柴猥琐地掏耳朵,掏他刚通过嘴巴塞进脑子里去的东西,然后他又放低声音对大卫说:“上帝在造你母亲的时候,造的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乔治,你不看报吗?你不知道在化肥和杀虫剂的夹击下我们不出十年都得死吗?这个国家的公民只要年过45岁都得患上心脏病。”
  他不胜其烦地叹了口气;火柴把耳朵掏疼了的时候,黄色的眼皮皮肤就皱缩一下。“心脏——和化肥——之间没有什么关系,”他陈述道,以无限痛苦的耐心一字一顿,“罪魁祸首是酒精。酒精和牛奶。美国人的心脏组织里有太多的——胆固醇。别跟我说这些化学什么的,埃尔茜;我大学四年里学的专业就是他妈的这玩意儿。”
  “没错,我大学的专业还是希腊语呢,而且我并非鼠目寸光。妈妈,您别这么哆哆嗦嗦的了!”老太太一惊之下,叉子上的食物都掉了。也不知为什么,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残废手竟让她女儿怒不可遏。外婆的眼睛原本看来就像一小块磨损开裂的水晶浸在稀薄的牛奶里,如今在歪斜的眼镜后面瞪大了。一圈圈的银灰色皱纹宛如丝线般纤细,缠满了多年来在她那小小的白色鹰钩鼻上刻下的一道道红色刻痕。在煤油灯闪烁的橘红色灯影中,她那种茫然痴呆的悲惨模样直如地狱般可憎可怕。大卫的母亲开始无声地哭起来。他父亲则像是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是嫌恶地继续皱着眼皮。食物的热气罩住了这一幕,可怕,却又是一种特别和熟悉的可怕,正好可以使大卫不再耿耿于他内心那无可名状的恐惧,黏糊糊又疼痛难当,就像个太大的伤口努力要结痂。
  他必须得去厕所,他拿了个手电筒穿过潮湿的草地去上户外的厕所。头一次,他对蜘蛛的恐惧竟然微不足道了。他把亮着的手电筒放在身旁的地上,一只小虫子落在手电筒的镜面上,是只很小的昆虫,蚊子或是跳蚤,落脚的位置不偏不倚,手电筒微弱的光线就像投射X光一样把它的影子投到了墙板上:它一对翅膀若隐若现的边缘,它那有活动关节连接的长腿模模糊糊的一动一动,经过放大映在墙上,在它这幅解剖图的心脏位置有一块黑黑的圆锥物。那震动想必就是它心脏的跳动。死的明确的形象毫无征兆地突然展现在大卫眼前:地上一个很深的洞,宽不过你的身体,你被拽到洞里,而上面的白色面孔渐渐隐去。你竭尽全力要够到他们,可你的两条胳膊却像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一铲铲的土撒到你脸上。就这样,你将永远竖直地待在那里,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谁都不会记得你,谁也不会来看你。随着岩层的移位,你的手指会拉长,你的牙齿会斜刺里爆出,跟一截粉笔没什么区别,把你的脸在地下扭成个大鬼脸。大地继续翻滚,太阳慢慢断气,永远的黑暗将统治曾是星斗满天的苍穹。
  他背上沁出一层冷汗。他的脑子像是成了块石头。这种衰竭却并非又一种威胁,一种更严重的危险,一种痛苦;它性质上截然不同。它甚至不是一种可以自觉想见的概念;它是从外头闯进来的。他的神经在大声抗议,麇集在它的表面,就像地衣附着于流星之上。他胸口的皮肤都因竭力撑拒而被汗湿透了。与此同时,那种恐惧越来越浓重,而且深入内心,浓重地将他裹了个严实;一股污泥潮水将群星扫除净尽;苍穹被冲刷得一塌糊涂。他站起身来,还是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怕脑袋碰到蜘蛛网,他感觉就像被两块大石板夹在当中,全身都给压麻了。他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略微挪动的自由,不禁大为惊异。置身于这个狭小的恶臭难当的避难厕所中,他整理一下裤带,觉得自己太小了,正好免于被压碎,这是头一次冒出来让他感觉安慰的火星儿。
  可是在户外,当手电筒的光柱胆战心惊地飞快掠过谷仓、葡萄架和通往树林的小径旁矗立的巨大松树那朦胧的表面,恐惧又从天而降。他在仿佛粘脚的草地上跑了起来,不是怕树林里可能潜伏的野兽,也不是怕他迷信的外婆在他小时候灌输给他的小妖精追赶,他怕的是科幻小说里的那些幻景:无数个巨大的煤渣月亮填满了半个青绿色的天空。就在大卫跑的时候,一个灰色行星就在他脖子后面几英寸的地方翻滚。要是他回头看一眼,他就会被它埋葬。趁着他恐惧的势头,所有那些骇人听闻的可能——《时间机器》里描写的太阳膨胀扩张、虫豸占领地球,还有海岸上聚集的螃蟹——都从无中生有的真空中翻滚出来,一齐压迫着他,他脑袋里简直一片空白。
  他砰的把门打开;屋内的几盏灯闪烁起来。这里那里燃烧的灯芯仿佛在相互映照。他母亲正在一小盆热水里洗盘子,水是用水泵抽上来的;外婆在她旁边忧心忡忡地哆嗦。起居室里——这幢小小的方形房子楼下分成两个长长的房间——他父亲坐在黑乎乎的壁炉前,一边不耐烦地把一份报纸折来折去,一边还在坚持他的论点。“氮、磷、钾:这就是土壤中可替代的三要素。庄稼的一次收成会带走几百磅的”——他把报纸扔到大腿上,伸出三根手指一一列举——“氮、磷、钾。”
  “博耶可不种谷物。”
  “我说的是任何一种庄稼,埃尔茜。人类这种动物——”
  “你会把蚯蚓全都给杀死,乔治!”
  “人类这种动物,经过成千上万年的劳作,已经学会了维持土壤化学物质平衡的多种办法。别再把我带回到蒙昧时代了。”
  “我们刚搬到奥灵格的时候,那花园的地面硬得就像是板岩。我表姐只施了一夏天的鸡粪,蚯蚓就回来了。”
  “蒙昧时代对于出生在其间的那些可怜虫来说肯定不失为一个好地方,可我不想到那儿去。他们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爸爸朝壁炉冰冷的炉坑里看了一眼,然后一把抓住大腿上卷起来的报纸,仿佛这就能使他免于向后向下跌落、跌落。
  妈妈挥舞着满手湿漉漉的叉子走到门口。“那么感谢你们的DDT农药,乡下连一只蜜蜂都剩不下了。当年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这里的桃子不用洗就能吃。”
  “这是原始状态,埃尔茜。是蒙昧时代的玩意儿。”
  “你对蒙昧时代又知道多少?”
  “我知道我不想重返那个时代。”
  大卫从架子上拿起全本《韦氏大词典》,这原是他外公的,下午他把它放在架子上的。他翻着又大又薄的书页——书页松软得就像布料——找到他要查的词条,读道:
  soul(灵魂):1.一种实体,被认为是生命或个体生命,尤其是于精神活动中表现的生命的精髓、实质、驱动原理或动因;它是个体存在的媒介,性质上与肉体分离,通常认为实际上也是可分的。
  词条的定义继续深入追溯至希腊和埃及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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