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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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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一辆颜色鲜亮的绿色福特,六个月前还崭新的,如今车窗上已经溅满红色烂泥,而且因为总是在路况极差的小路上颠簸,已经嘎嘎作响了。他经常在乡间迷路,正好满足了很多人幸灾乐祸的心理。可是大卫的母亲喜欢他,而且,更能保证他成功的是海尔一家也喜欢他,这个家族兴旺发达,有饲料商、客栈老板、拖拉机销售商,火镇的教堂就是他们主宰的。大卫也喜欢他,而且觉得他也喜欢自己;有时在教义问答班上,经过几件特别的蠢行之后,多布森宽大的黑眼睛会朝大卫投去一个表示怀疑的温和的眼光,这目光虽说讨人喜欢,可同时也有些微妙地令人不安。
  教义问答的指导包括大声朗读一本小册子里对本周准备的问题的答案,问题的格式如下,“我是,是,又是,主说。”然后有一个提问时间,可从来没人问过任何问题。今天的主题是《使徒信经》的最后三分之一内容。提问时间到来,大卫涨红了脸问了个问题,“关于肉体的复活——在我们死亡和最后审判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我们还有知觉吗?”
  多布森眨了眨眼,他漂亮的小嘴噘了噘,表示大卫这是在钻牛角尖,把麻烦的问题弄得更复杂了。其他同学变得面无表情,就像大卫犯下了言行失检的错儿。
  “没有,我觉得没有吧,”多布森牧师说。
  “喔,那我们的灵魂在哪儿呢,在这个间隙中间?”
  班级里有人故意调皮捣蛋的感觉更重了。多布森害羞的眼睛湿润了,仿佛他正竭尽全力保持礼节上的注意,有个女孩子,最胖的那个,不自在地冲比她略瘦一点的双胞胎姐妹傻笑了一下。大家的座位大略摆成一圈。穿越整个一圈的电流使大卫很是恐慌。难道每个人都知道点他不知道的东西?
  “我想你可以说我们的灵魂在睡觉,”多布森说。
  “然后他们醒过来,发现人间还是老样子,所有曾经活过的人也都是老样子?那天堂又在哪儿呢?”
  安妮塔.海尔格格一笑。多布森目不转睛地盯住大卫,不过带着一丝尴尬和困惑的谅解表情,仿佛他们俩之间存在一个秘密,可大卫却违背了密约。但是大卫什么秘密都不知道,他不过是想听多布森再重复一遍他每个星期天早上的布道。可他不会这么做了,好像这些话不适合以谈话的口吻说出来。
  “大卫,你不妨这样想像天堂: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后对世人的嘉惠。”
  “可是林肯能否感觉到他的美德还继续存在呢?”他现在脸涨得通红不再是因为尴尬,而是源于愤怒了;他一步步走到这里,满怀的是至善的信仰,结果却被人看成了傻子。
  “他现在感觉得到吗?我必须得说感觉不到;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懦夫的坚决;他开始怀有敌意了,“您不认为?”
  “在上帝看来是的,没错。”他回答中的那种虚情假义,那种令人震惊的厚颜无耻使大卫忍不住迸出愤慨的眼泪。他低下头,泪水滴到了书上,书上用责任、爱、服从、荣耀这些短词搭成了一个十字架形状。
  “还有别的什么问题吗,大卫?”多布森问,又恢复了温和的语气。别的同学都已经蠢蠢欲动,收拾开了书本。
  “没了。”他把声音逼得很坚定,虽说他眼睛都不能抬。
  “我对你的问题回答得够充分吗?”
  “是的。”
  在牧师的无语中,原本应该是他的耻辱爬到了大卫身上:身为一个骗子的负担和狂热压在原本是清白无辜的他身上,而且他知道,承认这一行将过去的罪恶,他也就无法面对多布森热情的注视,虽然他都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在探测他一侧的脑壳。
  安妮塔.海尔的父亲顺路送了他一程,一直到公路结束、土路开始。大卫说他想走完余下的路程,他觉得海尔先生接受他的提议是因为他也不想把他那辆亮蓝色别克弄得遍身尘土。这没什么关系;任何事物都没什么关系,只要干净就好。他因被出卖、因眼看着基督教被出卖而生的愤慨,使他硬下了心肠。笔直的土路也反映出他的心硬。粉色的石块戳破板结的路面,伸出头来。4月的阳光从午后的半空中央照射下来,已经颇有些夏天的热度了。土路两旁野草的边缘已经被尘土拖脏。远一些生气尚存的草丛和田垅间传来昆虫单调机械的吟唱。远处,一个穿着他父亲外套的纤小身影正沿着树林边散步。是他母亲。他怀疑在这样的散步当中她能有什么乐趣;在他看来,平缓地起伏伸展开去的棕色地平线只表示出一种无尽的疲惫感。
  她因为新鲜空气因为快活而满脸绯红,散完步回到家的时间比他预计得要早,大感意外地发现他竟然在看外公的《圣经》。那是本厚厚的黑色小书,书的硬壳封面上老人的手拿书的部分已经磨薄了;书脊戳出来一块,因为做衬里的棉布有一处已经松脱。大卫是在找耶稣对同钉十字架的那个贼说“今日你要同我在天堂里了”那一段见《路加福音23:43》,“和合本”译文“天堂”作“乐园”……他此前从没想过读《圣经》。之所以在读经的当口被母亲撞上倍觉尴尬,是因为他憎恶表示虔敬的各种组织机构:发了霉的教堂、叽叽喳喳的赞美诗、丑陋的主日学校老师和他们那些愚蠢的传单——他痛恨这一切,却珍视其中传达的允诺,一个貌似荒谬绝伦的允诺,仿佛最干瘪丑陋的老乞婆都能握到王子的手,它使每一样美好和真实的事情——球类比赛、玩笑和有矫健胸部的女孩儿——都成为可能。他没办法向他母亲解释这些,也没时间。她的关切已经把他给罩住了。
  “大卫,你在干吗?”
  “没干吗。”
  “你拿外公的《圣经》在干吗?”
  “想读读看。我们是在一个基督教国家里,不是吗?”
  她在那只绿色沙发上坐下来,这沙发在奥灵格的时候原本摆在日光室里,顶上还挂着面花哨的镜子。她脸上还挂着一丝散步得来的微笑。“大卫,我希望你能跟我谈谈。”
  “谈什么?”
  “谈谈正在困扰你的麻烦,不论是什么麻烦。你父亲和我都注意到了。”
  “我问多布森牧师天堂是什么样子,他说就像是亚伯拉罕.林肯的美德在他身后还继续活着。”
  他等着看她大吃一惊的反应。“还有呢?”她问,等他继续往下说。
  “没了。”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种说法?”
  “喔;你看不出来吗?这就等于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天堂。”
  “我看不出来这就等于这个。你希望天堂是个什么样子?”
  “喔,我不知道。我希望它应该是某种东西。我本想他能告诉我该是种什么东西。我以为那就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感觉到她吃了一惊,他又怒了。她本以为他早就不再琢磨天堂什么的了。她以为他已经加入到那个对此保持沉默的共谋当中,就是他现在意识到的周遭大家都采取的态度。
  “大卫,”她问得非常温柔,“你就不能到此为止吗?”
  “不。永远不。”
  “大卫,你才有多大?等你年龄渐长,你会有不同看法的。”
  “外公就不是这样。你看他把这本书翻得有多烂。”
  “我从来都搞不懂你外公。”
  “我也搞不懂这个说天堂就好比林肯的美德继续下去的牧师。你要不是林肯呢?”
  “我想多布森牧师犯了个错误。你一定得设法原谅他。”
  “这不是他犯不犯错的问题!这是个你一死就再也动不了、再也看不见听不见了的问题。”
  “可是,”——她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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