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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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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刚搬到火镇,东西都乱了章法,得重新归置。一张红色的藤背沙发在奥灵格时本是客厅里的主要摆设,到了这里只得放弃,蒙了层防水油布堆到了谷仓里,因为乡间的客堂太窄。大卫再也不能整个下午都躺在上头,吃着葡萄干看推理、科幻小说和P.G.伍德豪斯了。那张蓝色的靠背椅原本在鬼气森森、纤尘不染的客卧里放了不知多少年,透过窗上挂的点子花薄纱,呆望窗外的电话线、几株七叶树和对面的房屋,现如今则堂而皇之地摆在了熏黑了的小壁炉前,早春4月还寒气袭人,全家就靠这个小壁炉取暖。大卫小时候一直很怕那间客卧——他生麻疹时就在客卧的床上养病,曾看见一根直尺大小的小黑棍儿沿着床边的小斜面蹦蹦跳跳,可他一喊又消失了——看到从闹鬼的房间里搬出来的家具倒整天烤着火,大模大样地摆在家庭中央,而且用得很脏,总让人有点惴惴不安。原先放在钢琴旁边的书架上积灰的那些书,如今散乱地堆在凸窗下面木匠沿一面墙做的架子上,完全乱了次序。大卫今年14岁,比搬家工人更容易变动不居;他就像是搬过来的家具,也得找个新地方安身立命,于是在搬到新家第二周的星期六,他想通过理一下家里的藏书安定心神。
  家里的藏书总隐隐给他一种压抑感,大部分是他母亲年轻时购置的:读大学时的希腊戏剧和浪漫主义诗歌选;威尔.杜兰特的《哲学的故事》;一套软皮面的莎士比亚,封皮上还装订了一套系列书签;一本盒装的《绿厦》,书里还有木刻插图;曼纽尔.科姆罗夫的《我就是老虎》;还有诸如高尔斯华绥、爱伦.格拉斯哥、欧文.S.科布、辛克莱.刘易斯和“伊丽莎白”的小说。纸页褪色蒙尘的况味使他清楚地感到他自己和他父母间不祥的裂痕,那在他出生前即已存在的带有侮辱性的时间鸿沟。他突然有了种冲动,想一头扎进这个鸿沟当中。书就堆在他周围破损的老旧地板上,他随手从书堆上面拣了本厚书,是四卷本《世界史纲》的第二卷,作者是H.G.威尔斯。大卫曾在一本选集里读到过《时间机器》,这使他对这个作者有了点认识。这本书红色封皮的书脊位置已经褪成了橙粉色。打开封面,有种甜兮兮、像是阁楼里的气味,扉页上写有他母亲的闺名,可笔迹对他来说却很陌生——挺直、大胆,又很小心的签名。而如今她仓促记下的购物单、预算账和写给大学朋友的圣诞卡上的字迹全都歪歪扭扭、缩成一团,不过还看得出来跟多年前略带点威吓气势的笔迹间有点模糊联系,是一个人的手笔。
  他把书翻了翻,碰到插图的地方就停一下:浅浮雕、面具、眼睛里没有瞳人的罗马人、古代的服装、出土的陶器残片,都是用老式的点画画法绘制的。他知道如果在杂志上,这种插图插在广告和笑话中间应该挺有趣儿的,可在这种正经八百的历史书里却总有点不对味儿。印刷的字体非常清晰、整洁,就像本教科书。他低头细看,那些边角已经发黄的书页简直就像灰蒙蒙的矩形玻璃,透过它们可以看到虚幻而又互不相干的世界。他能看到一切都在懒洋洋地动弹,嗓子眼里就像一下堵住了,很不舒服。他母亲和外婆还在厨房里大惊小怪;他们刚刚弄到的一只小狗,为的是“在乡下看门护院”,眼下正畏畏缩缩地躲在桌子底下,小爪子偶尔抓狂一通。这张餐桌在原来的家里是只为几个特殊日子用的,如今每顿饭都在上面吃。
  这时,大卫的眼睛偶尔扫到了威尔斯对耶稣的记述。他原是罗马帝国某个小殖民地里出身卑微的政治煽动家,一个流浪汉。出于某种已经无法确知的意外,他以第三人称提到圣父和圣子时,出于尊敬一般都以大写字母出之,这里用的却是普通的“he”。(这个小写“h”把大卫吓了一跳)被钉十字架又侥幸得以活命,推测起来大概又活了几个礼拜。一种宗教竟然就基于这次匪夷所思的意外得以建立。历朝历代出于轻信的想像,又把各种神迹和玄妙的口实追加到这位耶稣身上;一个神话逐渐壮大,最后竟发展成一个教会,其神学观念却大多跟加利利人耶稣那些简单而且颇有共产主义味道的教导相抵。
  那感觉就像是大卫的神经之网里面一直有块石头,好几个礼拜甚至经年以来分量渐增,现在一下子把他的神经网给压垮了,并压穿了那页纸和底下一百多张纸页。一开始,让他感到惊骇的并非这些异想天开的谬误——显而易见是谬误;因为到处都有教堂,整个国家都是“在上帝的庇佑下”创立的——而是这些东西竟然可以存在于一个真实人物的脑子里这个事实。这才是他最初的直观感受——竟然能容忍在某个确定的时空当中,有这么一个因否认基督的神圣而染得漆黑的头脑存在;大千宇宙竟然没有把这颗沥青球给吐出去,反而允许它继续亵渎侮辱神圣,允许它年岁渐增、赢得尊崇,允许它戴上个帽子,允许它写出使一切统统陷入恐怖陷坑的邪书,如果他没搞错的话。凸窗外面的世界——有车辙印痕的草地、刷成白色的谷仓、缀满新绿的胡桃树——看起来就像个他永远被隔绝在外的避难所。感觉脸上好像蒙上了几层厚厚的热毛巾。
  他又把这段记述读了一遍。他努力想从自己的无知当中找到些反驳的理由,击溃这几行黑色文字扬扬自得的大踏步进军,可他什么也找不到。比这个更匪夷所思的死里逃生和误会轻信,报纸上每天都有报道,可没有一桩一件致使每个村镇都建起教堂。他想透过教堂再往前追溯,从教堂高大华美的正面,经由寒酸、破败的内堂,重回耶路撒冷当初发生的真实事件,却发现自己被游移不定的灰色暗影裹了个严实,那是连绵几个世纪的历史,而他对此一无所知。线索就这样在他手里消失了。基督可曾亲自来到他大卫.科恩面前,对他说“来,摸摸我肋下的伤痕”?没有;可他的祈祷应验过呀。什么样的祈祷?他曾祈祷过他故意绊倒、脑袋磕到暖气片的鲁迪.莫恩千万别死,他果然没死。可鲁迪虽然流了不少血,不过是点皮外伤;他当天就头缠绷带回到学校了,嘴巴还继续不干不净。他压根儿就不会死的嘛。此外,大卫还曾祈祷他分开邮购的两张战争宣传海报明天能一起寄到,虽说没这么快,可迟了几天倒确实是一起送到的,砰的一声从大门的投信口扔进来,仿佛是上帝的嘴巴在责骂他:我只以我的方式、按我的时间表回应你的祈祷。这以后,他祈祷的内容就不再那么斩钉截铁、那么热情泛滥了,免得再招骂。可要想跟H.G.威尔斯拥有的强大的知识武器对抗,这点玩意儿实在太小儿科了,都不过是些荒唐的巧合罢了。这倒正好证明了敌人的观点:希望大多建立在愚蠢的巧合基础上,本来只是乱涂的符号你也能认成字迹。
  他父亲回家了。虽说礼拜六他休息,他却一直坚持工作。他在奥林格教书,整天都在演戏,带着一种惊惶的古怪神情和多此一举的使命感。而且,他生来就是个城市男孩,他其实怕农场,不惜抓住任何借口躲得远远的。这个农场原是他母亲的生身地,也是她坚持要把它买回来的。她以前所未有的聪明才智和坚持不懈,竟然当真心想事成,把他们全家都搬了过来——她儿子,她丈夫,她母亲。外婆的盛年就是在这些地里,跟外公并肩做活度过的,可现如今她也就庸庸碌碌地在厨房里转悠,两只手还因为帕金森综合征抖个不停。她总是挡你的道儿,真是奇了怪了,就算是在野外,在足有八十英亩的田地里他们仍然挤在一起。他父亲通过不断地跟他母亲挑起有关有机农业的争论来表达他的懊恼。
  “埃尔茜,我知道,我从自己受的教育中知道,泥土无非就是些化学品。这是我从四年大学教育中唯一得到的该死的玩意儿,所以别跟我说这不是事实。”
  “乔治,你只要出去到田野上走走,就会知道这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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