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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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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眼泪去品尝它们。他眨眨眼睛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哑着嗓子讲了一个花粉过敏引起眼睛发炎的笑话。然而泪水仍止不住地往外涌,并非出自某一个可以塞住的孔道,而是出自一层薄膜上的一块渗漏处,清澈的涓涓细流绵绵不绝地流淌,终究会汇聚成一大片。他的泪水已变成将自己与家人隔开的一道屏障,他不再看得见他们的脸,也不再看得见这场大家最后一次装成没事人的聚会,他是最后一次作为家长坐在这张餐桌旁。一敲龙虾背泪珠便顺着鼻梁滚下来,啜一小口香槟里面也有了泪水的咸味。喉头也疼痛,好像被什么东西攫住似的。他已无法自持。
  孩子们假装没有看见理查德流泪。坐在他右手的朱迪思点燃一根烟,仰起头来凝视自己吐出的十足遒劲、过于老练的烟圈。
  再过去,约翰全神贯注地低头从深红色龙虾身上仅剩的腿和尾巴上剔出肉来吃。坐在桌子另一端的琼吃惊地瞥了他一眼,她没有责备他,一刹那间面部却因痛苦而扭曲了,这既是传达谅解之意,也是对他采用的高明手法表示钦佩。坐在他们之间的玛格丽特已十三岁了,而且显得比同龄人还要大一些,所以已没有人再叫她“小豆子”了。她透过父亲的一串串晶莹泪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像是在看商店橱窗里某一样她渴望拥有的东西,在她看来他现在是一堆水晶碎片,也是一连串的记忆。
  可是后来大家在厨房里洗盘子、清理龙虾壳的时侯向琼发问的却不是她而是约翰。“爸爸为什么要哭?”
  理查德听见了孩子的问话,却没有听到琼压低了嗓门的回答。接着他便听见小豆子哭起来“呜—不,不嘛!”这喊叫声有点做作,好像哭喊的人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约翰端着一盆色拉回到桌旁,冲着他父亲点点头,神秘地翕动嘴巴,无声地道:“她说了。”
  “说了什么?”理查德近乎疯狂地大声问。
  孩子先坐下来,似乎要做出镇定自若的好榜样来责难心神不宁的父亲。他轻声道:“分居的事。”
  琼和玛格丽特回来了。在理查德扭曲的视觉中这孩子的身体变得像是缩小了,而且松了一口气,因为恶魔最后终于现形了。
  围坐在餐桌边上的人彼此之间已隔得很远。他朝琼嚷道:“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他的喉头发紧,无法说完想说的话。
  他听到琼仿佛在很远的地方说话,语调平缓,通情达理,把他们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番话娓娓道来:这只不过是在今年夏天短期分居,是一种实验。她和爸爸都认为这样对他们两个人皆有好处、他们需要用来思考的空间和时间、他们相爱却不知怎么搞的无法使对方更加幸福。
  朱迪思学着她妈妈平板的腔调讲话,不过由于青春年少她的声调忽高忽低,听起来也过于冷静。“我认为这样很傻。你们应当要么住在一起要么就离婚。”
  理查德的哭声像达到顶峰又落下来的浪头,汹涌澎湃,如今却被另一场喧闹淹没了。一向非常含蓄的约翰的身影在桌边变得越来越高大。也许是妹妹先得知此事使他不快。“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他高声质问道,那宏亮的嗓音听上去不像是他的。“你们应该告诉我们你们相处得并不好。”
  理查德吃了一惊,试图从泪水中挤出话来。“我们相处得很好。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竟然没有看出—”我们已不再相爱是他想说而没有说出的话,他没法再说下去。
  琼以她的方式替他说完:“不过我们始终特别爱我们的孩子。”
  这话不能平息约翰的愤怒,他咆哮道:“你们关心我们的什么啦?我们只是你们拥有的小把戏而已。”他的姐妹哈哈大笑,使他也不由得笑出声来,听起来既生硬又滑稽:“哈哈哈哈”。理查德和琼同时领悟到这孩子已经喝醉了,他喝了太多为庆祝朱迪思回家才打开的香槟。约翰觉得他必须占据一个引人注目的位置,便从朱迪思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塞进嘴里,用下唇斜叼着它,像一个匪徒似地乜斜着眼。
  理查德冲着他嚷道:“你们不是我们拥有的小玩艺儿,你们是我们拥有的一切。不过你们已经长大了,或者说差不多长大了。”
  约翰正在划火柴,他不把火苗凑到香烟上,却把点燃的火柴举到他妈妈面前,越凑越近,要她帮忙把火苗吹灭。(大家从未见过他抽烟,“乖”一直是他显得与众不同的方式。)接着他把整匣火柴都点燃,只听嗤地一声一只火炬亮起来,他把它举到妈妈面前。泪水像一面三稜镜扭曲了理查德的视觉,他眼里四处皆是火焰,甚至弄不清火是如何扑灭的。他听见玛格丽特说“好了,别卖弄了”,看到约翰的反应是先把香烟折成两截,再把它塞进嘴里嚼。他还伸出舌头让妹妹看嚼烂的烟丝。
  琼在对他讲话、讲道理,滔滔不绝的道理,但是他听不明白。
  “已经谈了好几年……我们的孩子要帮我们……爸爸和我都
  想……”约翰一边听一边仔细地把一张纸餐巾塞进色拉里的菜叶中,用纸和生菜叶做成一只球,再把它扔进嘴里,然后四下里望望,等着众人发笑。没有人笑。朱迪思说:“你也该有个大人样啦。”说完她吐出一股青烟。
  理查德站起来离开沉闷的餐桌,带约翰来到外边。室内的光线已暗下来,室外却仍十分亮堂,时值盛夏季节昼长夜短的明亮日子。父子俩都在哈哈大笑,理查德叫约翰把嘴里的菜叶、纸和烟草吐到草丛里。他牵着约翰的手,这是一只方方正正、粗糙的手,虽然软绵绵的仍是一只男人的手,它紧紧握住理查德的手。他们一起穿过网球场来到田野里,推土机推过不久的新垄上点缀着一簇簇雏菊。他们穿过网球场和一家人曾打过棒球的一块平地,那里耸立着一个翠绿的小山包,在夕阳照耀下分外醒目。每一棵草木都清晰可辨,真像绘在羊皮纸上的图案。
  理查德哭诉道:“我很难过,真的很难过。你是家里唯一帮我干过所有那些见鬼的杂活的人。”
  流过了眼泪、喝过了香槟,约翰现在无所顾忌地抽泣道:“还不光是你们分居的事儿,我这整整一年都不顺利。我恨那所学校,在那儿我一个朋友也交不上,那个历史老师是个人渣。”
  他们坐在小山顶上,眼泪令他们激动得发抖,不过心里却暖洋洋的,谈吐也流畅些了。理查德试图将话题集中在孩子这悲哀的一年上,诸如作业繁多的周日、在自己房间里借制作模型飞机打发过去的周末,那时他的父母却在楼下叽叽咕咕低声谈论他们分居的事。理查德想到他们是多么自私,多么迟钝啊。他觉得自己现在敏感些了,便对儿子说:“我们要考虑让你转学。人生太短暂,不该再过苦日子。”
  他们谈起可以想到的一切话题,不希望此刻就结束谈话,于是又说起学校里的事和这个网球场,揣测它能否再变得像第一个夏天那么好。他们走过去检查一番,把几个拴着网绳的铁钩向地里按了按。也许是要特别加深对这一瞬间的印象,理查德不无几分做作地带孩子来到田野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从这儿可以看到铁青色的河道、翠绿的沼泽地、散布各处、在微弱光线中投下轻柔的阴影的小岛,以及远方一小片一小片的白色沙滩。
  他说:“你瞧,它还是这么漂亮,明天还是风景依旧。”
  “我知道。”约翰不耐烦地说。那一刻已成为过去。
  待他们回到屋里,其他人已喝干了香槟。他们又打开了一种白葡萄酒,仍围坐在桌旁,三个女人在说闲话。琼坐的位置已成为家长的座位。她扭头望着他,脸上没有泪痕,问道:“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理查德道。家宴在他不在场的情况下继续进行,这既令他不快又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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