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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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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约翰·厄普代克
  袁洪庚译
  天气不错,阳光明媚。整个六月里阳光灿烂的天气都在与梅普尔夫妇的痛苦心境作对。他们的交谈像虫子般在金色的光束中和层层叠叠的绿荫下蠕动,不为人所知。此时他们悲淒低语的身影构成了大自然中唯一的污点。通常到每年的这个季节他们的皮肤早已晒黑了,如今他们去接在英格兰呆了一年的大女儿的飞机时却同她一样苍白,只是朱迪思被阳光下祖国熙熙攘攘的一片杂乱搞得头晕脑涨,没有觉察到这一点。而他们也未马上告诉她其中的原委,以免让刚刚到家的女儿扫兴。喝咖啡、鸡尾酒、桔味白酒时他们在乏味的交谈中提出的一个方案是再等几天,让她从时差带来的疲倦中恢复过来。正是在这些场合下的交谈促使他们形成了分手的想法,却不曾注意到此时在紧闭的窗外大地正在经历一年一度的万象更新。理查德原想在过复活节时动身,琼则坚持要等四个孩子都回家,届时所有的考试都已结束、毕业典礼也已参加过,又有夏天的新鲜玩艺儿宽慰他们。于是理查德便苦捱了下来,带着半是慈爱、半是畏惧的心情修理窗纱、磨好刈草机上的刀片,又将新网球场铺平、碾实。
  粘土铺的网球场经过第一个冬天已变得坑坑洼洼的,风吹去了红色的表皮。许多年前梅普尔夫妇就从他们的朋友那里看出,离婚往往伴随着大兴土木的住宅修缮工程而来,那就像是婚姻在做继续生存下去的最后努力。他们遇到的最严重的婚变危机便是在正装修的厨房里的粉尘下、在裸露的铅管中出现的。可是,去年夏天他们并未领悟到这一番改观不是好征兆,反以为这草率的行为会平添几分喜庆气息,而他们的姻缘能在谈笑间使这块土地变得更美丽。当时淡黄色的推土机欢快地在一个长满青草、其间缀有雏菊的小山坡上来回行驶,将它铲成一块泥泞的高地,以后一伙留辫子的年轻人再来把土耙平、夯实。来年春天,理查德每天清晨出去散步时会产生一种往下滑的感觉,就像卧床的一端被人抬起来了。他发现光秃秃的网球场(网和网绳仍盘成一卷放在谷仓里)营造的氛围与自己有来由的悲伤心境不谋而合:几条狗在解冻季节里在球场上嬉闹,融化的雪水汇成的溪流冲出一道道沟壑,于是一捧捧人工铺垫上的粘土被水冲进这些沟里、洞里的情形必定会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在他封闭的心灵深处,理查德暗暗希望那一天永远不会来临。
  如今这一天到来了。这是一个星期五,朱迪思又重新适应了家乡的生活,四个孩子终于在打工、夏令营和出门做客再次令他们各奔东西之前聚在一起了。琼认为应当分别逐个告诉他们,理查德则想在饭桌上向他们一次说明。琼说:“我认为只做一个说明是逃避。他们会争吵不休、互相逗闹,却不能集中注意力。要知道,他们是独立的个人,不是你寻求自由之路上的集体障碍。”
  “好了,好了。我同意。”琼计划周密。那天晚上他们要为欢迎朱迪思举行早该吃的晚宴,吃龙虾、喝香槟。聚餐结束后他们要把她叫出去、走到架在那条咸水小溪上的桥上跟她谈,还要叫她发誓保守秘密,而十九年前的此刻他俩正用婴儿车推着她沿着第五大道走到华盛顿广场去。接着要告诉小理查德。他要从打工的地方直接赶赴在波士顿举行的一场摇滚音乐会,所以谈话时间订在他当晚搭火车回来之后或星期六早晨上班前。他十七岁了,是高尔夫球场养护工。接下来可以在当天上午告
  诉约翰和玛格丽特这两个小的。
  “这样把事情全搞乱了,”理查德说。
  “你有更好的安排吗?这样你可以用星期六的剩余时间回答孩子们可能会提出的问题、收拾行李,再踏上你那美妙的旅程。”
  “没有。”他的意思是他没有更好的安排,也同意她的方案,虽然他觉得这一顺序不大妥当,而且也隐含着想掌握全局的企图,就像她那张长长的待做的家务活单子和他们刚刚相识时她那些冗长的课堂笔记。她的计划把竖立在他面前的一面篱笆变成四堵刀锋般尖利的墙,墙的另一面用薄幕布遮盖着。
  整个春天里理查德时而现形隐心、时而匿形交心,在各种屏障间穿行。他和琼即是竖在孩子们与实情之间的一道薄薄的屏障。每一瞬间都将过去和未来隔离在两边,而未来也包含这不可思议的现在。四堵刀锋般尖利的墙外,一种不可捉摸的新生活在等待他。他的脑袋里装着一个秘密,还有一张煞白的脸,这张脸既惊恐不安却又令人感到宽慰、既陌生又为人熟识,他不想让眼泪濡湿它,但他感觉到泪水像充沛的阳光那样淹没了他自己。这个念头萦绕着他,使他着了魔似地在家里修修补补,更换纱窗、吊窗绳、绞链和门上的插销,俨然就是一位遁身之前要把一切都弄妥的胡迪尼大师。
  还有门锁,他要更换装上纱帘的门廊上一扇门的锁。同许多这类事一样,这个工作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已经锈得无法开启的铝制旧锁被制造商做了手脚,过一段时间便不能使用了。拆下旧锁倒是异乎寻常地容易,但是三家五金店里都找不到与露出的孔大致一般大小的锁,因此只得另凿一个孔,可他的螺旋锥太小,锯子又太大,还得用一块木头堵住原来的孔。
  他的凿子钝、锯子生了锈、手指头也因为睡得太少而显得笨拙。阳光倾泻下来,洒在门廊外那片无人照管的土地上。树丛该修剪了,向风的那面屋墙上的漆开始一片片的剥落,他走了以后雨水会落进来,还有各种虫子、腐烂的东西以及死亡。他卖力地钻孔、劈小木片、聆听别人莫名其妙的指导、摆弄小小的金属零件,与此同时隐约感觉到他的家人、所有即将失去的亲人们正在身边走来走去。
  朱迪思坐在门廊上,像一位从流放地归来的公主。她绘声绘色地给大家讲故事:汽油如何短缺的情形、地铁车站的炸弹如何吓得人要死、巴基斯坦工人如何在去舞蹈学校的路上高声勾引她,当时她必须从他们身边经过。琼走来走去,在家里出出进进。她故作镇定,还夸赞理查德修锁的活儿干的好,就像这只是一长串由他俩分担的家务活中的一件,而不是最后一次。有一阵小儿子顶着摇晃的纱门,让他父亲笨拙地用锤子敲、用凿子凿,在理查德听起来每一响都是一声抽泣。小女儿昨夜参加了一个女孩子的彻夜聊天聚会,此刻在门廊里的吊床上酣睡,噪杂的声响对她毫无影响。她睡得沉,脸色红扑扑的,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时间一如阳光,无情地向前延伸,渐渐已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今天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几天之一。钟摆在嘀嗒嘀嗒地走着。活儿干完了。他倒了一杯饮料,就在门廊上喝,一边听女儿讲话。她在说:“停电也很温馨,到了最糟糕的时候所有的肉铺和面包店都得点上蜡烛营业。大家都很勇敢、很酷。可是从这儿的报上看情况好像糟得多:人们排队加油时开枪杀人、人人都在挨冻。”
  理查德问道:“你还想在英格兰永久呆下去吗?”永久,这个概念如今已成为逼近他身边的现实,压迫、抓挠着他的喉头。
  “不想,”朱迪思把鹅蛋脸转过来坦白道。她的眼睛仍旧孩子似地分得很开,可是嘴巴湿润饱满、有模有样。“我那时急着要赶回家来呢,我是美国人嘛。”她已长成一个女人了。他们带大了她,他和琼一起几经磨难才养大了四个孩子中的这一个,在其余几个身上还得再费些心血。可是一想到要把此事讲给朱迪思听他便受不了,他不禁忆起她童年时的模样:她夹在他们中间,三个人手拉着手一起朝那座桥走去。理查德再也无法抑止住就要涌到脸上来的泪水,他在庆贺女儿回家的晚宴桌旁坐下,喉头阵阵发紧。香槟和龙虾似乎代表美好时光,他凝视着这些东西、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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