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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午餐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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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色很好。你们两个气色都很好。”说完他打断她们不着边际、笑嘻嘻地说出来的玩笑话,把妻子从另一场谈话中叫过来。妻子已跟着他参加过好几次聚会,在他的同学当中结识了一些人。他想让她认识朱莉娅,于是两个女人握握手、以好奇的柔和目光打量对方一番。大卫在想他为何要把这次碰面强加在两个女人头上,为什么异乎寻常地觉得轻松自如。他想起来了:是午餐时辰。在那些斯克城姑娘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乡下人、一个凡夫俗子。她们毫不在意他有怪诞念头的妈妈带他离开奥林杰。在她们眼里他只是他,一个最终将成为男人的少年。
  搬家时他正在上九年级。他家的农场不在斯克城的方向,不在奥林杰和奥尔顿的西南方向,却在它们的东南。想到要转学到他家如今居住的地区去上学,大卫不禁感到甚为恐怖,他认为这是堕入深渊,同陌生的农村孩子呆在一起,闻到的尽是干草和牛粪味儿。好在他父亲在奥林杰教书,不难安排大卫继续在原来的学校读书。父子俩一起驾一部旧雪佛兰车往返。放学后大卫在学校里或街上的小餐馆里消磨时光,由一个奥林杰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流浪儿,一个仍扮成学生模样、无家可归的乡巴佬。在班上,他是家离学校最远的学生。
  不过实际上在搬家前他已开始同奥林杰产生隔阂。刚上五年级时整个学校里都在无休无止、鬼鬼祟祟地谈论那些将他排斥在外的周末活动,如在某人家中的地下室里、在采石场、在奥尔顿娱乐园的旱冰场上举行的聚会。他们有一个团体,而他却不在其中。他已丢掉了自上幼儿园时起一直在尾随的前进踪迹,还有同那伙一出生就熟识的男孩女孩在奥林杰游乐场上度过的那些夏天,以及一群人骑自行车满城乱荡的好时光。女孩中有些更漂亮一些,更大胆、更有活力。男孩子中有些人更具魔力,信心十足、无所不知,这些都是讨人喜欢的气质。可是大卫与大伙儿之间的距离在七、八年级时骤然拉大了,到了九年级他几乎情愿生活在乡下,那样他可以用整个下午的时间读怪诞小说、利用他父亲为他钉在谷仓墙上的篮框练习远距离投篮,或是在妈妈在山坡上乱糟糟的果园后面开垦出的“有机”菜园里锄地。
  到了十年级他拿到了驾驶执照,能把家里的车开来放在学校的停车场上。这时他觉得自己走进了朱莉娅和多箩西的圈子。斯克城有一家古老的制帽厂,尽管当时毡帽很快就会退出美国的日常生活,它已创造了繁荣,足以使朱莉娅开上一部绿色“史蒂倍克”敞篷车,也让多箩西拥有一部“威利”敞篷旅行车。这部车的四周都是钢铁,而不是刷上清漆的木头,这在1948年还是一桩新鲜事儿。车子不仅可以让他们不必再乘校车,也使他们不用再上学校的自助餐厅去吃饭。当时大多数学生都要徒步回到奥林杰紧凑街区里的家中吃午饭,其余人则在自助餐厅里吃早已吃厌的炒过的“史邦”牌罐头猪肉或奶油蘑菇辣味鸡。朱莉娅、多箩西、大卫和威尔伯·米勒、莫里斯·赫佐格等斯克城的男孩子乘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的车沿着奥尔顿的公路驶来驶去,寻找最好吃的汉堡包。小餐馆或餐车上的食物比自助餐厅出售的贵一点,不过正如大卫的父母认为农村的中学不够好一样,他们每星期给他五块钱让他去校外吃午饭。回首往事,他很为父母的慷慨和自己的自私感到惊奇,他简直就是一个少年强盗,渴望吃到汉堡包、被人接纳、油箱里有燃料。
  学校给学生一节课的时间吃午饭,也就是五十五分钟。找到地方、吃完汉堡包后他们还有时间开着车四处走一走。在四十年代后期的宾夕法尼亚州,战后的繁荣带来的变化尚未真正出现,除了连接奥尔顿的那一側铺着电车轨之外,从奥林杰向任何方向走五分钟便来到了乡下。这里是山区,蜿蜒的乡间道路把一所所孤零零的农舍连接起来,不时亦可见到一家杂货铺,门外摆着两只生锈的油泵,是一家飞马公司做的广告。大卫还记得顶着风站在朱莉娅的“史蒂倍克”后座上的情景,再就是背靠折起的敞篷车顶,身下是被阳光灼热的金属,望着蓝天和绿树在头顶上令人目眩地交替飞速闪过。
  沙岩砌起的已倾斜的小墓塚、叫不上名字的一丛丛人工培植的茂密常青树到处可见。若不是有那些鲜黄的蔬果、桔黄色的南瓜和门廊上那个戴一顶小帽的老妇在看守东西,那一幢东倒西歪的农舍像是早已废弃了。即将颓然倒塌的冷藏室、古老的炼铁炉留下的大片废墟、小溪上哗哗作响的一个个小瀑布吐出棕色的泡沫、种玉米、裸麦、烟草的田野、放牧牛群的牧场、正在开花或累累果实已压弯枝头的桃树和苹果树—这一切向这一伙中午出游的少年倾泻而来。除了同伴和飞车带来的惬意,他们几乎忘怀了一切。大卫驾着黑色的旧雪佛兰车出游时会玩一个把戏,它看起来危险,其实倒也不尽然,不过每一回仍不免使他的乘客大喊大叫。他在一座山顶上挂空档,人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手伸进车窗掌握方向盘。碰到另一辆车的机会不大,因为道路是战前铺的、供马拉的运货车行驶的土路。这些道路很快会拓宽,开天窗的小农舍或用石头砌起、筑有一道土坡的牲畜棚会被人推平,以便除去弯路、使路面更平直。不过眼下这里是召唤有驾驶执照的少年前来探险的空旷迷宫,它召唤他们走出拥挤的大厅和教室、告别喷过香水、头发梳得溜光、穿毛背心、灯芯绒衬衫、牛津鞍鞋、懒汉鞋的大群同学,远离吵得沸沸扬扬、有关聚首、别离、精心策划的丑行的爱情故事,也不再顾及按照奥林杰的标准所做的等级划分,即那些体面地进来、灰溜溜的出去的人,也即那些魅力十足、值得羡慕的人和许许多多既无魅力也不值得羡慕的人。
  老同学的聚会暴露出昔日大家都敏感地觉察到的对某人的种种歧视与此人成年后取得的业绩完全不符。以前在班上从来没有人注意那个逗人发笑、说话结结巴巴的乡巴佬。他去了马里兰州,在那里建立了一个苗圃帝国,在聚会的餐馆外面停着一辆银白色的“美洲虎”。当时没有人理会那个离了婚的女人的女儿,大家都瞧不起她、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个怪物,如今她成了芝加哥一家公司丰姿绰约的行政主管。班上爱出风头的人做了教师和警昨晚刚洗的衣察,不苟言笑、沉闷乏味,肩负着维持本地秩序的重任。给最近才做了爸爸的人的奖品被一个在大家记忆中从未参加过一场舞会、从未同女孩子约会过的人夺走,他的第四任妻子朝气蓬勃,穿一件低开胸超短缎子连衣裙,让人无法把她同五年前来过的第三任区分开。班里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姑娘们都变得落落大方、一副泼辣的乡下女人的姿态,而从前她们几乎不引人注目,不过是在以自己丝毫不起眼的平淡衬托那些女明星的存在,听凭她们博得喝彩、炫耀自身的美貌。班上的女王们则让她们的素质畸形发展:大胸脯、活泼、鲁莽、靠狡诈培养起硬心肠,这些素质使她们与众不同。
  朱莉娅一直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或虽然意识到了但不予重视。她最能反映个性的表情是苦笑,好像在问:“我又能怎么样?”据大卫的观察,她在高速驾驶她的敞篷车或在午餐桌上抽烟时表情变了,她变得有几分像男人一样严肃、专注,她的栗色秀发贴在脑门上,在风中剧烈飘荡。抽烟时她的下巴会伸出来,她会像男人那样眯起眼睛。她到哪儿去总会带上一个跟班,比方说小多箩西,更加深了班上那一伙精英人物的印象,难忘而又奇异。长得漂亮、充满活力的姑娘们纷纷亲近她,把她吸纳进她们的圈子中去,尽管她自己并不乐意。她对那些主动示爱的男孩子不屑一顾,认为他们荒唐可笑,对伴随而来的种种歪曲事实的小道消息也置之不理。大卫看得出来,那时她没有性生活,也许是回到斯克城后才有的。那两个男孩威尔伯和莫里斯也参加午饭时的驾车出游,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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