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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夜晚是深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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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了再这么做,很容易呛水,继而被久病床前的孝子们责备,但我奶奶屡教不改,小学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她勉为其难地把那口珍贵的水咽了下去,告诉我,这样可以打发时间。
她瘫在床上很多年了,勉强下地走路也只能扶着墙走三米,熟悉了六十年的身体已经不听话了,子女觉得让她吃饱穿暖不拉在裤子里已经是大仁大孝,谁会在乎一个不识字又眼花耳背的老太太每天会不会寂寞无聊。
世界上谁活着不是寂寞无聊呢,父母子女一场,谁顾得上谁啊,怀念珍惜是人死了以后的事儿。
我奶奶自己开发了这种游戏。她没骗我,这样的确很好玩,她瘫了近十年,而我距离可以玩《纪念碑谷》的iPhone,也隔了十年。现在我教王平平的身体继承了这个游戏。
含着水,感觉它一点一点地渗进我的身体里,正如我自己一点一点消失在深蓝色的夜里。
很多人认为夜晚是黑色的,其实窗外熹微的灯光会稀释掉黑暗,将它变成浓重的深蓝色。这话是Mark说的。
Mark是很帅的混血儿,邻校大一哲学系的男生,从小读香港的国际学校,明明可以去国外读书,居然苦哈哈通过港澳生的高考来了内地读哲学系。邻校是理工科见长,哲学系建系才七八年,老师自己都不知道应该教点什么好,看到他的论文都是拿英文写的,统统给85分以上,第一年GPA直逼4.0。
我觉得他根本就是通过念大学来内地旅游的。
Mark和我熟识是因为邻校湖边的一块地终于拆迁了,要盖小洋房,大四的我听说近期要抽签摇号交定金,就跑去看环境——看了也白看,我手里钱不够的。伴着咔嚓咔嚓的快门声,我看到了Mark,白T黑裤,裤脚稍微绾起来,球鞋一看就很贵。
他朝我笑笑,指着最后一批即将被推倒的老平房,抗强拆的条幅还没扯下来,最前面的一座已经被砸掉了三面墙,只剩下正门伫立在风中,像一堵可笑的牌楼。
“Look,这边是这样,那边是Skyscrapers!”
他给我看他找角度拍的照片,透过“牌楼”敞开的破旧木门,框处一片蓝天和遥远的摩天大厦。
Skyscraper,摩天大楼,我终于想起来了——你看,学英语就是得寓教于乐。
在我毕业前,分手像一个大家心知肚明也并不惧怕的结局,一眼能够望穿。Mark突然说要和我玩一个游戏,希望我能空出一个星期的时间,去他在校外租住的留学生公寓。
“我们来扮盲人。”他说。
游戏的内容是,我们把眼睛用不透光的布蒙上,除了洗澡以外,发生任何事都不可以摘下。一个星期的时间,用摸索的方式学习吃饭、上学、接发邮件、活下去。
“目的是?”我问。
Mark依然用非常“老外”的中文解释道:“消灭ego。”
我们生来能看得见,各人秉持各人的天赋,各人心存各人的偏见,现在让我们蒙上双眼,摒弃傲慢的同情心,去看盲人的世界。
我鼓掌,说,好棒。我不玩。
Mark有些失落,说小漫我以为你会想要trydifferent。我说你different不了,甭来这套,我要你诚实地回答我,如果这一个星期里,你家突然失火了,为了逃生,你会不会把遮光布取下来?
他愣住了,很认真地设想了一下,诚实地点点头。
我说所以不要自欺欺人了。扮盲人对你来说是一种思维体操,很好玩,听上去又很哲学,你预期这一个星期过去你会学到很多。但实际上,你体会不到盲人的心情。
因为你知道,只要愿意,你随时可以重见光明。
我和Mark的姐弟恋非常轻松,因为文化的隔膜,对彼此始终停留在好感的阶段,即使分开了,留下的也都是好印象。我毕业典礼的时候Mark出现了,大大地给我赚了一把面子,我的女同学们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和我说的话比过去四年加起来都多,目的只有一个,想穿着学士服跟Mark合张影。
我猜她们一定还留着那张照片,说不定还在致青春的夜晚配上语焉不详的解说词发在朋友圈里炫耀。
Mark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知道有些觉悟必须经历巨大的痛苦,但他更知道现在的自己并不希望真的被痛苦锻造,没有退路才会前进,可他总忍不住给自己留一条退路。他还有longwaytogo。
我没问这位奇男子走那么远到底想去哪儿。
现在我坐在这里,嘴里含着一口水,心中没有被陌生男子教训毒打的愤恨,居然升腾起一种盛大的平静。
我懂得了我奶奶。我懂得了盲人。
我甚至懂得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废墟中,透过门就能遥望摩天大厦的牌楼。
张小漫告诉王平平,补课班提前下课的事情,是我忘了告诉你。
我听到王平平说,张小漫,我不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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