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十六、薛定谔的爹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我把被子拉高盖过枕头,又从衣柜里找出几件衣服卷了卷,塞在被子里,做出有人在睡觉的假象。我知道没什么用。每次电视剧里这么演的时候我都会骂编剧脑残,因为中国的爸妈是不可能礼貌敲门、发现孩子还在睡就静静退出去的。但真轮到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为了防止保险门打开的时候乱响,我从厨房拿出豆油,在门栓转轴等等暴露在外的金属部位乱涂一气,这时候才开始后悔自己对家政维修常识一窍不通。王树刚先生就算不计较我大半夜溜出去,也会因为这扇油乎乎的门把我揍到七窍流血,甚至怀疑我意图纵火同归于尽。
蹑手蹑脚把豆油放回厨房的架子上,我忍不住嗅了嗅手指。陌生又熟悉的豆饼味道。小学时候去看望山里的远房亲戚,看到土房子外面摞着很高一叠又大又圆的饼,还冒着新鲜的热气,香喷喷的。我伸手要掰一块,被亲戚家的小丫头阻止,说你干嘛,这是给猪和驴吃的豆饼!
我说我知道。我奶奶说豆油也是这么做出来的。
不是!小丫头得意地说,村头就有豆油坊,是拿脚踩出来的!我哥也去踩过,他说屋里可热了,脚上身上99lib全是汗!
之后的一个星期我都拒绝吃饭,看到青椒炒肉盘底的油都会吐,知道我爸答应我去买“又贵又不好吃”的超市色拉油,每次炒菜前往锅里倒油都心疼得跟献血似的。
我完全不记得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岛城大部分人都习惯了去超市买色拉油和大米,国营粮油食品店销声匿迹,我爸再不会用滴管计算用油量了,也舍得炸酥肉了。
虽然很多年后他还是会面对我家几百块一小瓶的进口橄榄油唉声叹气,每周末跑来给我做饭都自己偷偷带一瓶超市色拉油。
气味是记忆的魂器。
我贪婪地嗅着手指间的气息,从深蓝色的夜里回到了明媚的夏天,英语补课班里,身边的同学都吃腥香浑浊的豆油炒菜,只有我,在英语班学着的课文,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比同桌高贵。
我笑了一会儿,又有点难过。
保险门打开的时候居然真的没有响。我到底还是涂对了某一个零件的。
秋天夜晚的岛城,被微凉清澈的风温柔包裹,我在楼下深吸了几口气,心情舒畅了不少。把手伸进裤袋,能摸到四张十块钱,感觉自己像个富翁——这几天我虽然木木的,却并没真的变成灵魂空壳,我敏锐地观察到了王海峰下夜班回来都会把钥匙和零钱放进餐厅进门处五斗柜第二个抽屉最里面的铁皮盒子,所以一鼓作气全拿走了。
然而这片绵延不绝的居民区,连出租车的鬼影子都没有。也可以理解,我是的哥我也不来这儿趴活,附近住的都是铁路系统的老职工们,消费水平和王平平一家差不多,你上一秒伸手招的士,下一秒全家就会一齐上阵把这条骄奢淫逸的胳膊打折。
这时候我想起了铁路。夜深人静时候,躺在王平平床上偶尔能听到火车轰隆隆开过的声音。同一条铁路,穿过整个明字片居民区,我或许可以顺着它找到能打车的地方,开去明安街六号。
马路上偶尔只有垃圾车和赶早市的菜贩皮卡经过。我根据接连开过的火车声调整方向,没想到铁路近在咫尺的时候居然就迷路在棚户区里了。
我长大后再回到岛城开美术馆时,城市建起高铁北站,这条小铁路已经废弃,某些路段因为荒草疯长,误打误撞地成为了岛城文艺青年和旅客们拍照的必去景点。但十几年前的今天,这里还被棚户区包围着,小时候就听说过有人家把房子盖得离铁道太近,列车开过的时候刮到天线,顺势掀翻了家里整片房顶,防风条倒下来戳穿了男主人大腿,送去医院也没抢救过来。后来有次聊天,我和滕真提起这个传闻还十分不解,既然都住在铁路边了,怎么盖房子的时候会那么心里没数呢?
滕真眉毛一挑,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没有和我说,只是敷衍道,“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淹死的都是会水的’。”
转角倒有一间房还亮着,一个老头坐在门口抽旱烟,我走过去问他要怎么才能穿过这片房子找到铁道口。老头抬头看我,门房上方惨白的节能灯光洒在他皱如风干橘皮的脸上。
“要卧轨啊?”
这份儿幽默感还不至于让我笑。但紧接着,他就用烟袋杆敲了敲背后的拉门,说:“别急,先把‘老衣裳’置办齐全了,穿上再去。”
我这才抬头看见门上挂着白灯笼,一面写着“寿衣”,一面写着“纸花”。老头故意朝我笑起来,眼睛眯缝在深深的皱纹里。
“不用了,”我叹口气,“我上次死的时候也没提前置办。”
话音未落,这条小街尽头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吱嘎门响,随着门内女声凄厉的一声“滚!”,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奔出来,孤零零站在窗子投在地上的方正光线里。
“这么晚还吵架啊?”我感慨。
老头磕了磕烟袋,放下,把墙角一个黑色塑料袋拽到两只脚中间,掏出一沓金色亮面的纸,两只粗糙的手灵巧地折出一只小元宝,递给我。我也是脑子短路,居然就乖乖接过来了——这老头开这么长时间的店,不知道忌讳着点啊!真想送我上路吗?!
“天天吵,”老头埋头继续叠,“娘俩上辈子是对冤家。本来还有个小女儿,学习好,她妈就指着飞出只金凤凰呢,造孽啊,五年前死了,装老衣都是在我这儿办的,我还给扎了个电脑,做了个清华毕业证,一起烧的。”
“唉,人生在世谁不苦,明天发生什么,谁能说得准呢?”我挖挖耳朵,“那么,您说得准铁道口往哪边儿走吗?”
“那边。”老头往刚刚吵架的母女家那边努努嘴。
接近那个垂头丧气的“不孝子”时,我马上溜边走,隐没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中。“不孝子”从口袋掏出烟和火柴,背风划燃一枝火柴,借着月光和火光,我看到了老何的乌眼青。
“张小漫?”
她也看到了我。
一开始老何辱骂我大半夜乱晃纯属找死,直到她家里的灯光再次点亮,一个女人略微佝偻的背影出现在窗边,嘶哑着吼何灵你要滚就滚远点再也别回这个家干脆死在看守所没人会去领你——老何安静了一会儿,说,走吧,出去晃晃。
我和老何一左一右,踩在铁轨上走,因为屡屡失去平衡而晃晃悠悠的。我想起无数个夜晚,我喝得醉醺醺,说着诸如“我简直是人类之光”等等被砍死也不冤的豪言壮语,左胳膊挂在老何身上,右手举着半瓶黑啤,对地上两个纤瘦细长的人影说,咱们四个喝最后一杯。
此刻月亮也在我们背后,身前照出两只变形的影子,被铁轨和枕木切割得支离破碎,于是也看不出,老何的影子顶着红色爆炸头,而16岁的那个胖影子,名叫王平平。
或许是风太醉人,我忘了自己和老何才见过四次面,十分熟稔地开口问:“老何,你有个妹妹?”
老何没接话:“你到底要去哪儿?”
“明安街六号。”
“去那儿干嘛?”
“这样不公平,”我打断她,“反正路还长着呢,咱们一个人问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回答完了才能接着问。”
“我凭什么跟你玩这个?”老何有点烦躁。
“算了,我教你怎么玩,”我扯住老何平举在空中的右手,两个人都达到了平衡,“我先来——明安街六号住着我真正的爸爸妈妈。”
老何愣住了,脚步也一停,失去平衡从铁轨上歪了下来。她再次踏上去,这次主动拉住了我的左手。
“你现在的爸妈是……领养你的?还是拐卖了你的人贩子?当初妇产医院抱错孩子了?”
“还没轮到你问问题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