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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夜里，我让艾瑞失望了。我知道，我也让自己失望了。如果那天晚上我更强大一些，如果我能支持艾瑞的梦想，后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在我们俩和柯林斯一家人的身上。艾瑞身上表现出的力量是没有被锁链锁住的迪普对我发出警报之后的第二次警报。但我忽略了它。她比我还男人。我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只是现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我不知道怎么能带着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一个警察的女儿，私奔到无花果泉。对我而言，这样做一点意义也没有。本或许会这样干，但我还没有疯狂到干出这种事的地步。从来没有。如果我带她去本那儿，本或许会想出什么办法。这我知道，但并不想这样做。让她作为一个逃亡者和本搅到一起，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发现，她和本有点相似，都是我行我素，不把法律和别人的看法放在眼里。她和本一样，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而我从来不是。
    她站在小路上等我说话。仿佛过了很久。黑暗的夜空传来滚滚雷声，闻得见空气中雨的味道。当我终于开口说话时，不觉悲从中来。“等你自由之后，你可以再回来。我还在这儿，哪儿也不去。三四年之后，你就自由了。那时候，你毕业离开学校，父母不能再管你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能拦住你。”我知道，这番话从我嘴里说出来，无论对她，还是对我，都是既伤感又没有说服力。梦幻中的呓语和讲故事的呢喃在我的声音里荡然无存。我听得到这一切。她用一种平静而又悲凉的语气指责我：“不是三四年，鲍比，而是八年。我二十一岁才能自由。那之前，他们都会管着我，如果我让他们管的话。我不能等到二十一岁。”她对我已经完全失望，我更无言以对，半晌才说：“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办法，艾瑞。”她还是用那种语气说：“是呀，你想不出我还有什么办法，鲍比，你压根儿就没有为我们俩想办法。如果你想出办法了，我就和你待在一起不走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比我年长，比我聪明，永远如此，我一辈子也达不到她的高度。认识到这一点，我头晕目眩。
    丹尼尔从厨房走出来，站在灯光下，朝我们这边张望。他突然大喊一声：“艾瑞！”只是这样，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那刺耳的叫喊声在夜空回荡，我听了觉得一种怪怪的东西流遍全身。他不再等待。仿佛最后一次呼唤孩子回到身边。听到这呼喊，我打了一个寒战，不知道对于我们这意味着什么？真希望妈妈在这里，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天空惊雷滚滚，艾瑞回转身沿着小路向那幢房子和父亲跑去。她的名字在我的脑海里回荡。艾瑞！那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仿佛要一直延续下去，在未来的岁月渐行渐远，在难以想象的遥远之地归于沉寂，直到终于在时间中消失——对我，对我们俩。我看着艾瑞，直到她消失在厨房后门。我站在那儿，看不见那扇门，只看见她，看见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那东西证明了以前不曾知道的自我——我被测试，以失败告终。那便是我那时尚不知道的恐惧。我因此而明白，我不是一个自由人，可以前我以为自己是。我知道，如果是本，一定不会让她这样伤心地离去。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会带着她跑到丛林。我知道，他这样做是对的，可我就是做不了。我站在那儿，觉得自己背叛了她——走进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人，艾瑞·柯林斯。她的倩影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又站了一会儿，走下阳台，走到马围栏，钻过铁丝网，爬过后面的围栏，一直向丛林走去。电闪雷鸣，我回过头，看见闪电照亮一匹匹马，就像我没有见过的什么动物，沿着围栏无声无息地奔跑。我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艾瑞搭的那个窝棚前面。我没有进窝棚，而是在窝棚门口的泥地上仰面朝天躺了下来。我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那里没有我知道的东西。闪电忽而朝这个方向，忽而朝那个方向劈斩着。大块大块的乌云像被飓风卷起的浪涛在天空翻滚。粉绿相思树的树枝在狂风中咔嚓咔嚓地响着，宛如发了疯的女人下定决心要撒野一样。我知道自己坠入《启示录》描绘的火海中。那时候世界将分崩离析，我们都将在烈火中燃烧。一滴雨水打在我脸上。滂沱大雨像发了疯的野牛接踵而至。仿佛上帝下定决心在我们这些罪人被烧成灰烬之前，用这从天而降的雨水洗刷干净我们的罪恶。我躺在大雨中，等待被淹死，沉入泥土之中，像那些早已被忘却的“老人”一样，也被忘记。我心里充满恐惧，觉得被人鄙视，找不到什么熟悉的东西安慰自己。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重重地压在身上，喉咙里有一股腐臭味儿。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天亮了，最后几点星光也已经熄灭。我站起身，回到住处，除了羞愧没有别的感觉。连卷一支烟也不能。烟丝和纸都湿透了，派不上用场。我就穿着那身湿衣服躺在床上睡了。好几个小时之后才醒来。我到警务站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吃过早饭。埃斯米不在厨房，我的那份早饭放在一个平底锅里，锅盖下面还有鸡蛋和咸牛肉。平底锅里的水已经凉了。站在餐桌旁边，我觉得怪怪的。心里明白，在这个警务站，我本来就应该觉得怪，压根儿就不该把这儿当成家，而是应该按照自己的本性行事。我觉得一阵难以克制的反胃。我吃凉鸡蛋的时候，丹尼尔走进厨房，让我吃完饭到办公室去见他。说完就走了出去。
    我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丹尼尔坐在办公桌后面，穿着刚刚浆洗过的衬衫，两只手摆弄着钢笔和纸。埃斯米坐在桌子旁边，紧紧地抿着嘴，眯细一双眼睛，目光严厉。那阵势就好像我在接受警察的讯问。丹尼尔说：“谢谢你来，鲍比。”那口气好像他认为我也可以不来。“柯林斯太太有话要对你说。”他说。我看了看埃斯米。
    艾瑞的母亲看着我，好像想看见我吊在她那么讨厌的那棵死柠檬树上。她深深地呼吸着，胸脯在条纹裙子下面起伏。我们相互凝望着，目光交织在一起。她没有大声叫喊，而是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想一想，我拿你当家人看。”她撇着嘴唇，那是她表示厌恶时常有的表情。我纳闷，她还能忍多长时间才大发雷霆。“我们信任你，”她说，“我们信任你！可你就这样报答我们。”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喘着粗气，盯着我，好像我是她刚从粮食里发现的一条虫子。我想起我们坐在一起，我给她读课文。费伊那辆布里茨牌大卡车从门前驶过。我听见她放慢车速，向山里驶去。费伊的车上一定装满了货，因为她在加大马力向山坡上驶去之前，放慢了速度。我纳闷，车上会装些什么呢？埃斯米俯身向前，恶狠狠地盯着我的一双眼睛，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扔过来的一块石头：“我要让你知道，为了这件事情，我多么鄙视你！我只想对你说这些。”她直起腰，看着丹尼尔，好像告诉他，该他说话，结束这场谈话了。丹尼尔清了清嗓子：“你有什么要对柯林斯太太说的话吗？鲍比。”他朝我皱了皱眉头，似乎想提醒我，我忘了说什么，得赶快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