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页

    我把茶根儿倒到快要熄灭的火堆里，又卷了一支烟。丹尼尔看了我一眼，说：“我从来不吸烟。”这一点我早就猜到了。我在不吸烟的人面前抽烟，向来就很不自在。我俩又待了一会儿，然后收拾好东西，径直回家找马。路上谁都没有说话。丹尼尔心情好了许多。他没有对我指手画脚，我因此而知道他心里的感受。
    五
    丹尼尔把吉普车停在车棚，端起食品盒向后门走去。我拿着缰绳到围场里去抓马。不知道埃斯米和丹尼尔都说了点什么。我还没把马鞍放到“老娘”背上，丹尼尔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埃斯米没有出来送我们，迪普也没有扯开嗓门儿汪汪汪地叫。我先给丹尼尔那匹骟马备好鞍子。那家伙闭目合眼，想在一天劳作之前，先打个盹。我真不明白，人们干吗要养一匹对工作持有这种态度的马。不过不干我的事，没必要说三道四。丹尼尔是从罗恩·帕克手里给警务站买了这匹马。罗恩是尽人皆知的专门会处理没用东西的行家里手。罗恩·帕克给这匹马取了个雅号“最后的胜利者”，倒也恰如其分。因为它非常懒，一双眼睛总是睡意蒙眬。它就是爸爸称之为“星期日的马”的那种马。在丛林里和别的马一起走的时候，它绝对算不上个好伴侣，总是走在后面，梦游一般，低着头，不知道蹄子该往哪儿踩。一会儿被树根绊一下，一会儿踩在松动的石头上滑一下。像别的马不高兴时那样，喷着响鼻，哼哼唧唧。它一点儿脾气也没有，性格温和，我给它钉马掌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往我身上靠。丹尼尔让艾瑞拿它学骑马。他说这匹马老实，骑它安全。我对她说，拿这样一匹马学骑术，除了学习用脚后跟踢它的肚子，让它保持清醒，继续往前走之外，什么也学不到。我让她拿“老娘”学习。她骑在它光溜溜的背上在周围慢跑，直到丹尼尔给她买了马鞍。我知道“老娘”一定会把这个小姑娘平安送回家。除了艾瑞，我没有让任何人骑过我的“老娘”。看到她骑在“老娘”背上，我很骄傲。他们俩很投缘。丹尼尔买的那个家伙自觉没趣，从她身边走开，独自回家，马蹄不时踩住拖在地上的缰绳，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想下一顿味道鲜美的苜蓿。我虽然什么也没说，但艾瑞知道，除了她，我不会让任何人碰“老娘”。我第一次扶她上马的时候，她脸涨得通红。那以前，我真的不知道，小姑娘也会脸红。看到这一幕，我怦然心动。
    
    
    我领着丹尼尔走下河岸，走进洪水漫过的煤河。河岸那边已经是一片汪洋，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烟味，那是早晨我们生的那堆篝火留下的味道。水没到马肚子，石头被激流冲刷得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就像有人不停地凿着监狱的高墙，想逃走一样。我历来就讨厌松动了的石头。我朝上游张望，生怕有漂浮的树木被水冲过来，还想找一段马比较容易爬上去的河岸。我真不明白丹尼尔为什么急于找到本。到明天早晨，洪水就会退去两三英尺，我们完全可以等到那时再过河。可是丹尼尔已经下定决心，非过不可。这一点看得很清楚。我们第二次到丛林的时候，埃斯米没有出来相送，这就等于告诉丹尼尔，她的主意没变，还是我们第一次离家时下达的“命令”。我相信，丹尼尔依然感觉到她施加的压力，一定要尽快把这件事情办完。她是一位母亲，应该说，她对和本一起生活的那个女孩儿怀有强烈的同情。但是在我看来，不是这种同情，而是她对丹尼尔的态度，迫使他以这样的方式履行警察的职责。
    河对面的堤岸已经被洪水冲垮。大块大块的草坪坍塌下来被水冲走，河岸成了淤积的泥沙，矗立在那里，足有十英尺高。只有个别地方的边缘，草根把淤泥网罗在一起。我看见不远处有一株死树倒伏在淤泥之上，便牵着“老娘”朝下游的方向走去，一直走到离死树很近的地方。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老娘”踩到河床下面的窟窿里。它喷着响鼻，不时仰起脖子，甩着脑袋，不愿意往泥水里走。但我知道它不但靠得住，而且愿意为我效力，尽管以前没有和我一起下过水。我的靴子里灌满冰冷的水。从水里走出来之后，我们便朝那个缺口走去。泥沙在“老娘”的后蹄下面塌陷，它趔趔趄趄差点儿摔倒。我正准备翻身下马，它找到一个立足之地，喷着响鼻，一使劲儿，跳到岸上。它站在岸上，摇晃着，差点儿把我摇晃下去。我回过头，看见丹尼尔顺着“老娘”开的路，向河岸走来。他不在马鞍上坐着，而是向前滑到那匹老骟马的脖子上，老骟马的目光里充满惊慌。两个家伙随时都会掉下去。过了一会儿，“最后的胜利者”腿一软，跪了下来，丹尼尔的靴子陷到淤泥里。折腾了老半天，又退回到与河岸平行的河水里。丹尼尔勒着马缰绳，嘴里骂骂咧咧，靴子上的刺马针踢着“最后的胜利者”柔软的肚子，河水里立刻泛起殷红的血。
    看着眼前这一幕，我一点儿也乐不起来。回转身，透过那一片树林，看到右手一百五十码开外高地上本的家。比这个距离近一点儿的车棚里停着他那辆万国牌6旧卡车。绿树掩映之下，屋顶闪烁着红色的光。本的院子那边有一个围场。我坐在马背上，眺望围场里那几匹马。老驮马“懒虫”不在，本的坐骑——被他叫做“壮实”的小马也不在。他总是喜欢骑这匹公马。“壮实”是本自己培育训练出来的一匹好马，蹄子非常结实。四匹母马从围栏里面看着我。一匹刚出生不久的小马驹在它们周围撒欢儿。两匹母马肚子里怀着小马驹。被本叫做“绊脚”的那匹黑白花小马也不在。
    丹尼尔走到我身边。我看了他一眼，说道：“他们不在家，估计是买东西去了。大暴雨把费伊和她那辆‘布里茨’困在路上了。本和他那个女孩儿一定是去道森那儿办货去了。”
    丹尼尔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往前走，可是“最后的胜利者”四蹄生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丹尼尔使劲儿拽缰绳，老马扬起下巴，眼睛睁得老大。丹尼尔解开裤子，撒了一大泡尿。尿完之后，回转身，轻轻拉着缰绳。“你怎么知道？”他问。我让“老娘”慢慢走着。“哦，我知道。你会看到，我说的没错。”丹尼尔没有再骑“最后的胜利者”，而是牵着它在身后慢慢地走。我在围栏前面翻身下马，丹尼尔走了过来。他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这么说，你认为罗西搞错了？”他说。我说：“也许罗西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丹尼尔什么也没说。我在“老娘”的缰绳上打了一个结，然后像推船下水一样，把它往前推，还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肚子。它转身向空地那边碧绿的草坪走过去的时候，我面带微笑，拍了拍它的屁股。“老娘”是我养过的最棒的马。我看见丹尼尔也要学我的样子，放开马，任由它吃草，心里想，再不说话可不行了，那他就得步行回家了。“如果是我，就把这匹马拴到栏杆上，”我说，“要不然，它以为今天的活儿干完了，就会独自回家，把你一个人丢在这儿不管。你就得步行往回走。”丹尼尔看着他那匹马，拍了拍它的脖子，呵呵呵地笑了。“这就是人家管你叫‘最后的胜利者’的原因。”他说。“最后的胜利者”斜了他一眼，眼神怪怪的。是马生气时想咬你一口时的那种眼神。
   &nb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