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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救护车刚走，一辆灵车就开了过来。邻居们开始害怕了。
    这辆灵车属于坦佩清真寺。长辈们自己安排葬礼。因为部族不大，所以只需要一辆灵车就够了。我总能看见灵车停在清真寺的车库里。这是进入清真寺的备用入口，也是繁忙日子里的推荐入口，比如，当艾德-阿-拉德哈——宰牲节来临的时候。我总是盯着灵车看，以为是辆豪华轿车。我从来没有坐过豪华轿车，总想知道豪华轿车坐上去什么感觉。我跟爸爸说我想向清真寺租一天这辆车。爸爸大笑着说：“相信我，很长一段时间内你坐不上那辆车。”今天，想起爸爸的话，我不觉得很可笑了。灵车就停在我家的车道上，两个男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是阿布·贾马尔，另一个叫侯赛因·阿卜杜拉，是阿布·萨尔曼族长的儿子。侯赛因个子很高，秃头，他的长胳膊长满了汗毛。“要是把这些毛发移到脑袋上的话，啊？”我知道这想法冒出来有点不厚道，尤其在这个时候。但是我也没责怪自己，因为我想象不出他会在乎我祖母，哪怕是一点点。我想知道这是否是他的工作，他可能就是干这个赚钱的，我想冲他尖叫：“你别想把她带走！”
    阿布·贾马尔是坦佩清真寺的首领，我为他们这样的人感到悲哀。他们一直想把我们聚在一起，向我们传授伊斯兰教，可是年轻人不感兴趣。女孩们穿着不端庄，男孩们一聚会就喝酒。没人喜欢斋月的时候禁食，没人尽其所能地祈祷。我们应该每天祷告五次，可是我们每年只祷告一次。我从不知道阿布·贾马尔会亲自来收尸。他个子很小，戴着眼镜，留了一撮小胡子。
    当阿布·贾马尔和侯赛因往我家走的时候，一个女人大哭着跑过来。“呀，艾姆·艾胡德！呀，艾姆·艾胡德！”她好像是我们部族中的一员，但是我不认识她。她个子很矮，比雅思明和阿米娜姑姑都矮，但是她有同样锐利的目光和尖尖的鼻子。她从我爸爸和姑姑、婶婶们身边走过，站在我祖母的遗体旁边，抽泣着看着祖母。
    “玛利安，玛利安……”阿米娜姑姑尖声哭了起来。她拽着这个女人试图引起她的注意。这是我爸爸最小的妹妹——玛利安，在亚历山德里亚时住在我们楼上的姑姑。她丈夫声称我祖父在黎巴嫩还有一块地，还说那块地应该卖了，玛利安应该分得一部分钱。在家人发现其实那块地并不存在之前，祖母和爸爸就拒绝了他们，于是玛利安就离开我们，去了别的地方。我记得她离开的那天，在楼下的客厅里，她丈夫站她身后，她的前面是载着她女儿夏娃的推车。“玛斯-萨拉姆，呀-艾米。”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好像坏了的长笛——“愿您安宁！噢，母亲！”然后她就走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她甚至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认识她。但是我一直看着她在那里啜泣，我为她感到难过。自我记事以来，阿姆图·玛利安就不再属于泰太，这是泰太告诉我的。她告诉我，对她来说，阿姆图·玛利安和阿姆图·阿米娜一样都已经不存在了。至少阿姆图·阿米娜曾经拥有泰太这样一个母亲而阿姆图·玛利安除了眼泪什么都没有。她哀号着：“呀-艾米，呀-艾米！萨姆西尼，萨姆西尼。”她冲着泰太大叫，想让泰太原谅她。这一刻，我觉得泰太可能对我说谎了，或许她没有失去玛利安，或许泰太只是把她藏在心里，藏到了一个安全而神圣的地方。今天我看谁心里都不舒服，但是今天我喜欢这样盯着阿姆图·玛利安看。我想知道这段时间她上哪儿去了，我希望在她脸上看到答案。她看起来比她的两个姐姐还老，干燥的皮肤上布满皱纹。她也很黑，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就像我们一样。她长得和艾胡德“母亲之家”的人非常像，一望而知，就是属于这个家的。我想我可以原谅她曾经做过的事情，或许泰太也会这样。
    “没关系。”阿姆图·阿米娜说，但是玛利安只是摇头。她蹒跚地往后退，然后重重地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她像个小女孩一样在地板上蜷缩着，大哭着：“呀-艾米，呀-艾米。”
    艾胡德大伯和易卜拉欣冲了过来。混乱中我被推开，又回到客厅。我开始觉得眩晕，好像客厅在我的眼前由方变圆。我想躺下，但是无处可躺。女人们占据着厨房和客厅。努尔待在我的卧室里，就像霸占麦当劳一样。我的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聚集在门廊里。我感觉到下唇在颤抖，我知道我要哭了。但我不想哭，讨厌哭，也不想任何人哭。我用鼻子深深地吸气，努力忍住眼泪。我听到胸口的心脏怦怦怦地跳动。我张开下巴，哭了出来，“嗷！”的一声，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我擦掉眼泪，环顾四周，发现阿里叔叔正看着我，我们四目相对。他坐在客厅中央的一个塑料凳上。我停止了哭泣，只是看着他。他的眼睛是黑色的，头发浓密，我仍然认为他看起来像埃尔维斯。他对我轻轻点了一下头，我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但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空椅子上。我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古兰经》的经文还在播放着，阿萨德医生跟阿布·贾马尔和侯赛因坐在一起，正在轻声交谈，讨论关于祖母这件事的一些细节。阿萨德医生读着一张纸并回答他们的问题。他告诉他们祖母的全名是尤切维德·亚当。这是一个有浓重的阿拉伯色彩的名字，用英语很难发音。即使在阿拉伯人中，“尤切维德”也是个不寻常的名字，它属于穆萨先知——摩西的生母。
    阿萨德医生接着告诉阿布·贾马尔，我祖母的爸爸叫奥马尔，妈妈叫爱莎。我心一沉，阿布·贾马尔肯定知道奥马尔和爱莎是逊尼派教徒的名字。泰太从来不想让我们知道她父母的名字。我意识到自己对祖母的过去竟然一无所知，我的兄妹们也跟我一样，什么都不知道。可能我的叔叔、姑姑甚至我的父母也不了解，或许他们压根儿就不想知道。我希望我可以告诉泰太我想了解她。现在她死了，我不得不听着阿萨德医生告诉清真寺的人泰太去世了。他告诉他们，泰太的生日是1935年5月2日，享年六十三岁。我不知道算是年轻，还是年老？
    我的叔叔易卜拉欣来到客厅坐在我旁边。阿里叔叔和我两个堂兄纳德尔和赞恩也坐在我们中间，他们此时平静下来听着《古兰经》。“你知道，”易卜拉欣叔叔开始用浓重的阿拉伯口音说，“邻居问我，你的母亲是怎么去世的？我说是自然死亡。”他的这番话让我的情绪发生了变化。我怦怦怦的心跳舒缓下来，发紧的喉咙也松弛下来。也许易卜拉欣是对的，或许泰太的死就是因为她已经为死亡做好了准备，没有别的原因。
    阿布·贾马尔和侯赛因与阿萨德医生谈完后站起身去抬祖母的遗体。他们这样做，必须得到我们家人的允许。我们都站起来跟着他们进了卧室。他们同我父亲和艾胡德大伯讨论每一个步骤。他们都站在泰太的遗体周围，用非常正式的方式讲着常识性的东西。他们会把她的遗体送到太平间，在埋葬她之前为她清洗身体。父亲和阿姆·艾胡德同意了。阿布·贾马尔告诉阿姆·艾胡德，他会帮忙把泰太装入运尸袋。他们把运尸袋放在遗体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