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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挨着泰太坐着,我看见他的后脑勺,一动不动。他的肩膀紧绷着,可能是双臂交叉抱在胸前的缘故。他肩宽腰细,像钢铁侠。他是我知道的最坚强的人。他哭泣着转身看谁在身后。他看到了我。我们注视着对方,我眼中有泪水,他以前见过;可是他眼中的泪水,我以前从未见过。他把脸转过去,三秒后,又转回来。他看着我,下唇颤抖,山羊胡子也抖动着。眼泪没有从脸上流下,却一直在眼睛里打转,变得愈加的厚重。爸爸又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抬起肩膀和双臂向我耸一下肩,任由眼泪掉了下来。他转回身看着他的妈妈,之后,又转向我,又重复耸肩,犹如重锤的打击。随着他双臂的动作,我所知道的每一盎司的力量都不断地击打着我。我曾以为这双磐石般的臂膀是无坚不摧的。此时,在我生命中,我第一次看到了那个真理——我来自于哪里?我是什么做成的?透过泰太的眼睑,我望进她的眼睛,最后一次,望进个沙漏——时间之沙,再也不流动了。我的心开始起伏,像要坍塌一般。我感觉到好像血从一个动脉上的小洞汩汩流淌。我回到了沙漠,回到我来时的地方。父亲垂下双臂,那铸造了他的磐石在我面前崩解了。此时,我才知道,他一直都是沙子做成的。这简直难以承受——祖母眼睑后面隐藏着的秘密现在落到了爸爸的肩上。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我移开了视线。
    阿姆图·雅思明还在喃喃自语——她的话因为流泪变得模糊。她东倒西歪。“艾米,我不知道……”她咕哝着,“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她像个孩子,完全崩溃了。以前她在星期三和星期五的下午来看望泰太的时候,我也见过她这样,只是那时没有眼泪。她会坐在祖母的床边,轻抚着泰太的白发,好像她的手和脸是萨赫莱巴制成的——那种温暖、甜蜜、添加了肉桂的饮料。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我们坐在泰太的身边什么都不说,阿姆图·雅思明让我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当我们的母亲即将死去时,我们又回到她们的子宫。在我们轻启的手指和母亲的头发之间,填满的不是我们的丈夫和妻子,不是我们的朋友和邻居,不是我们的领袖和英雄,甚至也不是我们的子女。我想那里或许就是神之所在,在那里,成为创造、连接和给予生命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使阿姆图·雅思明和尤切维德所有的孩子屈服了。阿姆图·雅思明有着浓密的褐色卷发和浅橄榄色的皮肤。她跟阿姆图·阿米娜长得很像,只是阿米娜更老点、更黑些——一位像祖母一样有着金色皮肤的叙利亚人。我看见阿姆图·雅思明不停地睁开眼睛又闭上。我看见她的大儿子赞恩最后走进了卧室。赞恩的双胞胎弟弟扎克只比他小两分钟。他二十一岁,但行为举止仿佛已经四十岁了。无论什么时候聊起天来,他都会说:“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懂了。”无论什么时候,大家坐在一起,说起从书本上看到或者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似乎充满智慧的话,他都会说:“闭嘴!尽说屁话。”赞恩的皮肤一年前开始爆发青春痘,现在满脸坑坑洼洼。他从来不笑,至少最近两年我没见他笑过。他就像系列电影《终结者II》里扮演T-1000的那个人,当然,除了矮很多,他胳膊、胸部、肩膀上凸起的肌肉与剧中人也不尽相同。我想,他和他兄弟重得跟火车似的大概是为了弥补身高的缺陷吧。他进来挨着他妈妈坐下。阿姆图·雅思明开始啜泣,她不断地说艾米。阿拉伯语中这是“妈妈”的意思。“啊……艾米……啊……艾米。”
    “妈妈!”赞恩对她说,他正对着她的耳朵,但她似乎什么也听不到。“妈妈,节哀吧!”他说。他抱着她的肩膀,把她拉近些。她的胳膊变得像果冻。我看着她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我注意到阿姆图·雅思明每次闭上眼睛,总会闭更长一会儿。“啊——咿——啊。”她呻吟着。这次,她闭上眼睛后就一直闭着,身体开始在椅子上晃动。赞恩站起来。“妈妈!”他大叫道,“妈妈,醒醒!妈妈!”赞恩哭起来:“妈妈!”
    阿姆图·阿米娜也站起来大叫:“雅思明,雅思明。”阿姆图·雅思明想要起来,她摇摇晃晃。赞恩用壮硕的胳膊扶着她,支撑着她站起来。“妈妈!”赞恩大喊。艾胡德大伯和易卜拉欣叔叔闻声慌忙赶到卧室。赞恩摇晃着他母亲。终于,她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艾米……”她低语着,“艾米。”
    艾胡德大伯让易卜拉欣去取些水来,他扶着阿姆图·雅思明坐下。他跪下来,身体前倾,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之后他回转身,像早上那会儿那样,开始用手指摩挲夹克上的翻领。赞恩向卧室四周望了一会儿,然后,他和艾胡德大伯离开了。易卜拉欣过一会儿回来了,他拿着一杯水递到阿姆图·雅思明的嘴边。她的嘴唇贴在杯子边儿上,假意喝水。水杯拿开后,边缘上留下好多的唾液。
    阿姆图·阿米娜惊恐地看着阿姆图·雅思明。她双眼紧闭,满含泪水,眼泪顺着满是皱纹的脸颊流淌下来。之后,她又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改变,泰太还是死去了。阿姆图·雅思明和阿姆图·阿米娜让我很难过。阿米娜的丈夫巴萨姆是个好人,他们生活得还不错,但是因为她是家里最年长的女儿,人们期待她成为“巴特·艾姆·艾胡德”女性圈子——艾胡德“母亲之家”里的艾胡德。阿姆图·雅思明没有那种责任,但她却承受着更沉重的负担。人们跟我说,她年轻的时候很性感,可是现在已经风华不再,因为丈夫哈伦总是殴打她。
    有一次我问:“爸爸,你打过架吗?”
    他说:“打过。”
    “和谁?”
    “你姑姑雅思明的丈夫。”
    “怎么回事?”我问。
    “我把他的牙打掉了。”他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他打我姐姐。”
    这番话从我父亲嘴里说出来让我特别自豪,但是我也很困惑。在我的印象中,我们这个族裔的文化传统是一般不该插手别人丈夫和妻子间的私事。我问起他这个,他告诉我,我错了。“如果有人打你的姐妹,你一定要杀了他。”他说。我努力想象爸爸和哈伦打架的场景。我知道爸爸心里明白,哈伦仍然时不时地殴打雅思明,但这并不妨碍他在他们家旁边买房子。
    我不知道我是该为姑姑们感到难过,还是应该对她们表示愤怒。在过去的十年里,我几乎没有见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女人,至少直到泰太生病之前。在部族里,这成了对她们的诅咒——所有女人都成了丈夫的附属品。就这样,我的姑姑们因为她们的婆婆而失去自己的母亲,我母亲蕾拉拥抱了他们的母亲却以失去自己的母亲为代价。泰太过去总是对我妈妈说:“你比我的孩子们都强。”我是泰太的孩子,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是。过去我天天可以看到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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