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第20页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我走过房子的前院,这里以前是草地,但现在都被混凝土地面覆盖了。这条街上的阿拉伯人有个习惯,用混凝土盖住每一样东西。混凝土地面被漆成绿色,跟周围土黄色与褐色油漆的护墙板房子还有尖桩篱笆很相配。两头粉刷成黄色的石狮子守在台阶上,分别坐落于两侧栏杆末端,爪子放在身前,坐得笔直。台阶也是混凝土的,漆成了褐色。台阶通向小走廊,为了和房子其他部分相配,小走廊铺着地砖。走廊里有六把露营折叠椅挤在一起,它们是父亲商店里的。父亲的商店从未休息过。他的店一周营业七天,公休假日营业,圣诞节营业,节礼日4营业,甚至新年前夜也营业,他不在乎自己会得罪谁。有一次,一名骑警来到店里告诉他,立即关门,直到午夜十二点开门,因为那天是澳大利亚国庆日。父亲关闭店门,等到骑警离开就又开门营业了。我猜想店里现在是关门了。这让我为爸爸难过。以前,我从未为他难过,也许仅仅因为,他不想让我为他难过。他已经失去了父亲,现在又失去了母亲,也许他已经习惯这种事情。
    我沿着走廊进入泰太的房间。房间里,爸爸和她的姐妹们阿姆图·雅思明与阿姆图·阿米娜都围在祖母的床边。阿姆图·雅思明和她的丈夫、女儿以及两个儿子住在这条街的下面。阿姆图·阿米娜住在利物浦,她也有两个儿子,还有两个小女儿。爸爸背对着我坐着,艾胡德大伯从后面走过来对我说:“过来,过来,和西塔克道别。”他把我从爸爸与姑姑们中间推向前去看祖母。祖母静静地平躺在床上,身体已经开始发青但本色还在。青色似乎是从她的皮肤下面泛出来的。泰太的眼睛闭着,嘴唇向嘴里凹陷。我以前从未见过死人,也没见过哪个人这副模样。电影里人们死去时也不是这样。我想起我曾经听过的关于死亡的比喻:死亡像个门把手般直挺挺的,死沉死沉。我无法理解祖母的尸体,因为我找不到真实的东西和它相类比。我一直想:她死了,就是这样,她死了。
    “布萨。”艾胡德大伯说。我俯身靠向她,泰太的眼球在眼皮下凸起,我靠近她时感觉到她变凉了。我把嘴唇压在她脸颊上不到一秒钟就离开了。起身时我注意到她的头发——稀少,短而白。看上去和早上一样。
    我跑出卧室进入走廊对面自己的房间。灯关着,我的身体靠着门边滑下去,我把头放在膝盖中间,哭了起来。没人注意到我。盒式录音机里传出《古兰经》里的诗文,声音很大,在整个房子里回响。我想让它停下来,可它不会。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用阿拉伯语把一个又一个词拉长或压缩,就像在悲叹、在哭泣、在哀鸣。这声音在房子里回荡。它本该是优美的,可此时这一切却只是在提醒我:泰太死了!泰太死了!泰太死了!我闭上眼睛感到睫毛贴在脸上,又沉重又潮湿。我喉咙发紧,胸口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我记起小时候也曾像现在这样坐着,头放在膝盖间,让泰太给我洗澡。她坐在一个牛奶箱上,把我们放在腿中间挨个给我们冲洗。我长着长而浓密的卷发,像个黑色的小羊羔。泰太把手伸进发卷儿里仔细地揉搓,那双手像是深深扎进泥土里的树根。我清楚地记得她得了关节炎的僵硬的手指。有一次,爸爸和阿里叔叔尝试取一块泰太刚烘焙好的比萨饼,他们手上垫着两层布,可还是因为太热拿不了。接着,泰太走过来空手拿起比萨饼送到了客厅。她的手已经麻木得失去了知觉。这也是为什么她能把我们洗的那么干净的原因,她从不知道她给我们洗澡的手有多么粗糙。
    我一直把头埋在膝盖间,听着外面的动静。一曲祈祷文结束,新的一曲又开始。“比-伊斯米-拉西-拉赫玛尼-拉西米。”这是“以高贵的、仁慈的神的名义”在屋子里回荡,声音中夹杂着哭泣声和交谈声,但不时被音乐的声浪淹没,显得模糊不清。我弄不清外面的情况,可听起来房子里有很多人。
    门开了,一双黑色的细跟高跟鞋在地砖上啪啪响。我抬起头,梅萨正盯着我。“嘿!”她说。梅萨就是这样一种人,有的人说她热情火辣,有的人则说她装腔作势。她脸色煞白,哭着,眼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但五官没有任何表情。我曾听说她做过整容手术,鼻子、眼睛和下巴都和先前不一样。她的眼泪就像从飞盘里流下来的水一样。她坐在我的床上低头看着我,“我知道你很难过,”她说,“但我们应该记住那些美好的时光,是吧!”
    我点了一下头,什么都没说。
    “你还好吧?”她问。
    多么愚蠢的问题,我自从出生以来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能看到她,可我却从未见梅萨来看过她,甚至不知道她认识祖母。现在,她居然对我大谈该怎样表现悲伤,跟我说些陈词滥调。我想让她马上离开,无论付什么代价。“嗯,我很好,”我说,“我很好。”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我再次把头埋到两腿中间,等那扇门关上。听到关门声,我抬起头,目光掠过哥哥的床铺向上呆望。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从两块蓝色的窗帘间照射进来,被分成小正方块和三角形,但整体上还是窗户那个大苹果形状。每天清晨,太阳升起,阳光穿透玻璃,将最美丽的色彩洒满我的床铺。可是,夜色降临,妈妈有时候会把窗帘拿下来清洗。那苹果的形状就会让我害怕。于是我躺在床上盯着它,等待着看会发生什么。墙壁上石膏塑成的植物和灌木花纹与房子高高的天花板上一圈装饰窗搭配在一起,让人觉得仿佛这里的一切随时都会活动起来。小时候,一害怕我就爬到哥哥的床上,但是最近他不让了。他总威胁说要离家出走,我再也不能拿帮他写作业作为交换条件了。他现在读高中,我已经无法理解他学的那些东西了。
    我的房间里也有一圈挂镜线。就在床头的上方,用它挂着一副领袖像。父母告诉我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这位领袖在叙利亚保护了我们的人民。我的家人因此都爱戴他,尽管我们来自黎巴嫩,而且我们本该讨厌叙利亚人,因为他们到黎巴嫩抢了我们的工作。他们说,这位领袖用他的目光和两根手指向上一指就可以打下入侵的飞机。除此之外,我对他一无所知。我房间里挂他的唯一原因就是这房子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挂他。领袖看起来老了,他跪着,探身向前亲吻一位更老的妇人的手。有人告诉我,那是他母亲。画像很小,镶嵌在红色的相框里。我想知道那位领袖的母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想知道她去世的时候他是否伤心难过?在阿拉伯话里,人们说,如果父亲没了,你还有神;但如果母亲不在了,你就应该挖个坑把自己也埋葬了,因为没有什么可以替代母亲。祖母就是我的母亲。我从不知道有一天我会失去她。我吃的饭都出自于她的双手。我努力回想,是不是有那么一次我亲吻这双手的时候,也被照了下来,但却想不起来。或许,我从未向她表示过她应该得到的尊敬。现在,她不在了。
    我站起身,离开卧室走进祖母的房间。爸爸和阿姆图·阿米娜还有阿姆图·雅思明仍然坐在泰太的尸体旁。爸爸背对着我,门边的椅子空着,我坐在那儿盯着祖母。妈妈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