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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曲到了最后的合唱部分，声音越来越高亢，直到华尔兹乐曲结束。阿里叔叔举起祖拜达，在半空中旋转。数百名宾客，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四面八方传来起哄声：“喔——呼！”这时灯光再次点亮，新郎新娘停下舞步，仍然站在舞池中央。音乐声渐渐消失，鼓声又一次响起。家人围拢到他们身边，大家重新跳起了阿拉伯舞蹈。人们扭动身体，摇摆臀部，拍手欢笑，似乎比之前跳得更加兴奋、更加充满生气，仿佛进入拳击赛最后一轮，拳击手跳上台左摇右摆，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震撼人心的鼓声更加激烈，舞台上鼓手拍鼓的动作越来越快，看得人眼花缭乱。
    我妹妹和堂姐夏娃、璐璐、穆娜冲过来拉我和比拉勒，想让我们和她们一起跳舞。我大笑着挣扎。后来，我发现努尔紧闭着薄薄的嘴唇，一直用那双小眼睛注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很不自在，好像我应该为自己的开心感到羞愧，可是我禁不住在音乐声中咯咯咯地笑，挣扎着想摆脱姑娘们。我被拉到舞池里，努尔的目光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消失在人群中间。我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哈哈大笑着，兴奋地踩着鼓点，翩翩起舞。眼前的人们都变成了影子。我盯着一个影子看了一会儿，才弄清楚那是哈姆扎，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加入到我们的队伍之中。他跟我们一起大笑着开始扭动屁股。他瘦骨嶙峋，身上那件淡蓝色衬衫的两颗纽扣敞开着，露出了胸脯，腋窝处汗水淋漓。堂姐夏娃来时穿着夹克衫，此时她身着有光泽感的绿色紧身衬衣，脖子下面现出深深的锁骨窝，跳起舞来汗滴顺着锁骨向下淌。她妹妹璐璐在她身边跳，也穿着薄薄的衬衣，虽然没有露出肌肤，但我还是看到她小胸脯那儿闪闪发亮。穆娜穿着宽松的连衣裙，将身体凸起的部分很好地遮掩起来，可是这会儿她不仅摇摆，还以极快的速度抖动起来，肚子一跳一跳地撞击着裙子的衬里。她那坚韧的膝盖一弯曲，脚下就发出刺耳的声音，有力的双脚踏着地板像敲鼓一般。我的妹妹们还太小，只能呆呆地看着我们。她俩的衣服整个晚上也没换，还穿着白色的小婚礼裙，活动起来也没有任何变化。我心里想，她们裙子里面一定又热又粘，但跟新娘一样，已经适应了。我摇头晃脑，也竭力让自己适应这里的一切。我们互相碰撞，进进出出，围成一个小圈，然后再一对一地跳，然后再回到姐妹们中间。我们被大人们推搡着，可是我却始终不由自主地笑。
    大家正挥动手臂跳舞的时候，阿里叔叔突然出现在半空——他的整个身体被举过头顶。我透过那些舞动着的身体之间的缝隙，看见阿里叔叔的屁股坐在易卜拉欣叔叔和奥萨马叔叔的肩上，腿耷拉在他们胸前。祖拜达摇着头，她举手伸向阿里。阿里看着他的新婚妻子，身体和双手向她扑去。易卜拉欣和奥萨马被弟弟压得呼哧带喘，他们哈哈哈大笑着。原来是他们俩把阿里抛向空中。我心里正想着这不公平，突然间祖拜达也被抛起来。她和阿里在空中此起彼伏，手舞足蹈，不知道是跳着空中舞蹈还是在竭力保持平衡。祖拜达发现自己身体向左倾斜，于是就向右用力，结果倒向了右侧。阿里叔叔的身体则总是向前倾斜。他伸出狗熊般的大手搭在他哥哥的头上、肩上。最后，这一对儿新婚夫妇互相凝视着，身体前倾，拉住手，一起晃动。下面的人拍手欢呼。祖拜达在空中晃动的时候，我看清是谁把她抛起来的。她的大裙子整个落在那个人身上。是祖拜达的大哥穆萨，那个跆拳道手。祖拜达蜷缩在他的肩膀上，像女人侧身骑着一匹马。穆萨的胳膊、脖子、胸脯都被她那白色的婚纱包裹住了，只露出脑袋。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妹妹太沉了，因为他面不改色，嘴唇微张，显得非常放松，一双蓝眼睛像雷达一样注视着我的两个叔叔，似乎有意要与他们一决雌雄。他那副神情在我看来就是一名真正拳击手的标志——故弄玄虚，隐藏起所有的弱点，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阿里和祖拜达被人们抛了好一阵儿，才被放回到地上。他俩踉踉跄跄地站稳了脚，紧接着就又跳起舞来。他们跳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直到客人们一家一家地渐渐散去。
    到夜里一点钟的时候，只有一百来个人还在招待所里，多数都是新郎和新娘的直系亲属，比如我奶奶和她的子孙们。有的人准备告辞，还有一些人仍然坐在桌边，吃着、聊着、吸着烟。舞池中基本不剩下什么人，但凡还在的都是最亲近的人。与婚礼开始时一样，泰太和她的大儿子，还有祖拜达的父母拉着新人的手围成一圈跳起舞。我站在尤切维德的身旁注视着这一切，觉得这时才是整个晚上最祥和的时刻。他们围成一圈轻轻起舞，脚步坚实。男人们不至于因身体笨重跟不上节奏，女人们也不至于因体力不支而气喘吁吁。鼓声轻缓，招待所大厅的荧光灯都被打开，照亮了雾蒙蒙的房间，裙子上假钻石的光芒也变得柔和了。家人们围在略微暗淡的灯光下沿着顺时针方向跳舞。那位整个晚上一直躲在人群里的摄影师此时倒比谁都抢眼。他手拿巨大的相机缓慢而熟练地在新人和他们的家人周围打转，一会儿拍特写，一会儿取广角，好像整晚都在等待着这个时刻的到来。
    我细细观察这群人，尤其是他们手牵手的样子。阿里拉着祖拜达的手，祖拜达拉着泰太的手，泰太拉着艾胡德的手，艾胡德拉着哈桑的手，哈桑拉着法蒂玛的手，法蒂玛拉着阿里的手。我觉察到尤切维德离开我，试图到泰太身边。泰太一开始背对着她，然后，随着圈子旋转，她进入奶奶的视线。泰太立刻松开祖拜达的手，尤切维德迅速插入婆媳二人之间，抓住她们俩的手。她比大人们矮很多，双手举过头顶才能拉住大人的手随着大家转圈。尤切维德“吊”在那儿随着大家转了二十分钟，然后，鼓声停息，舞蹈结束。
    我们沿着过道站成一排，形成一条通道直达出口，泰太和祖拜达的父母站在门边。新郎新娘最后沿着通道走下去——只有此时，他们才走向外面，从我们的历史一直走进我们的未来。他们一路拥抱亲吻每一个人，人们都说：“阿拉-矣-汉尼昆！”这是部族里的人对新婚夫妇送上的祝福。有的拥抱和亲吻纯属礼节性的，就像祖拜达亲吻我叔叔和婶婶们；有的拥抱和亲吻则是热烈的。祖拜达搂住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穿着黄色紧身裙子的姑娘，久久不愿松开，她将头伏在那姑娘的肩膀上哭了起来。“阿拉-矣-汉尼昆！”那姑娘对她说。
    阿里叔叔对他的哥哥们尤其动情。他拥抱易卜拉欣叔叔，然后放开他。易卜拉欣叔叔说：“阿拉-矣-汉尼昆！”然后，阿里叔叔又拉住奥萨马叔叔，拥抱他，又分开。奥萨马叔叔说：“阿拉-矣-汉尼昆！”我刚好站在爸爸和比拉勒身边，看见阿里叔叔拉住爸爸，紧紧地拥抱他，然后，抽出身，轻轻地说：“谢谢！”爸爸的眉头仍然紧锁着。
    就在阿里离开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终于从这一晚上的戒备状态中放松下来。他笑了，低头看着我，居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笑声比这场婚礼中我见到的其他一切都意味深长。爸爸的任务完成了，可以休息了。现在，至少这会儿，他可以开心了。我也笑了起来。哥哥也跟着笑了起来。妈妈把妹妹们带过来，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开心大笑了。摄影师就站在那儿，问我们要不要一起拍一张照片。妈妈和爸爸站在后面，比拉勒、尤切维德和我站在他们前面，璐璐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