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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进化之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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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第一次世界大战对思想领域造成的最大伤害在于,它损害了进步的理念。1914年之前,已有一百年没有发生过任何大规模冲突,西方世界的人均寿命显著延长,许多疾病已被攻克,儿童死亡率也显著下降,基督教传播到了非洲和亚洲的广大地区。虽然并非每个人都认为这些属于进步——约瑟夫·康拉德提请人们关注种族主义和帝国主义,埃米尔·左拉则关注道德败坏。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19世纪是一个充满道德进步、物质进步和社会进步的纪元。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一举颠覆了这一切。

但战争真的颠覆了这一切吗?进步的概念是出了名的难以捉摸。人类没有取得任何道德进步,人类残酷和不公正的能力与技术发展并驾齐驱,这么说是一回事,但不会有什么人质疑技术进步的存在。随着第一次世界大战临近尾声,剑桥大学近代史教授J.B.伯里(J. B. Bury)着手开展了一项关于进步理念的研究,审视其发展历程,探寻其最佳理解方式,以及从中所能吸取的教训。《进步史观》一书于1920年面世,其中包含了非常具有煽动性,甚至可以说颠覆性的思想。[1060]伯里发现进步的理念本身就在进步。起初,它大体上是源自法国的理念,但在法国大革命之前人们都只是非正式地使用它。这是因为在当时,宗教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大多数人关心的是自己在来世的救赎,因而(相对而言)不太关心自己今生的命运。人们有着各种各样关于世界组织方式的想法,但多半都是凭直觉获知的。比方说,17世纪时的法国作家伯纳德·德·丰特奈尔认为,任何美学进步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他认为文学已经随着西塞罗和李维达到了极致。[1061]法国哲学家兼数学家孔多塞认为文明曾经历过十个周期,而奥古斯特·孔德则认为只有三个文明周期。[1062]让—雅克·卢梭则另辟蹊径,他认为文明实际上是一种退化,也就是倒退的过程。[1063]伯里发掘了两本出版于18世纪晚期的法语书,即《2000年》和《2440年》,书中预测未来完美的进步社会将不再有赊欠现象,只有现金交易,而关于过去的历史和文学档案都将被付之一炬,历史将被视为“人类的耻辱,每一页……都写满了罪恶和愚蠢”。[1064]伯里的第二个周期从法国大革命的1789年开始,直到1859年,包括了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代。他认为这段时期是一个几乎完全乐观的时期,人们相信科学能够改造社会、缓解贫困、减少不平等,甚至如上帝般无所不能。然而,从1859年开始,随着达尔文《物种起源》的出版,伯里认为进步的概念变得模棱两可:人们可以从进化论的算法中解读出乐观和悲观两种结局。[1065]他将进步理念的强化视为宗教情感衰退的结果,这种衰退将人们的思想指向现实世界,而非虚无缥缈的来世;它指向科学发展,给予人类更多控制自然的能力,因此可以带来更多的改变;它指向民主发展,借由这一正式的政治实施方案,实现促进自由和平等的目的。他将社会学视为进步的科学,或是旨在定义进步并衡量变化的科学。[1066]他接着补充了这样的想法,即或许进步的理念本身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血腥和残酷有着某种联系。进步暗示着物质和精神条件将在未来会变得更好,如果当下做出了牺牲,就会造福子孙后代。因此,进步值得我们为之舍命献身。[1067]

伯里作品的最后一章概括了“进步”是如何演变成进化的思想。[1068]正如伯里所见,这是一种关乎哲学的变革,因为进化是非目的论的,它不具有任何政治、社会或宗教意义。它从理论上阐明了进步并不需要明确的方向。此外,进化的对立面(灭绝)的可能性也始终存在。换句话说,此时的进步理念已经夹杂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所有旧观念、种族理论和退化。[1069]这个想法很诱人,而由此产生的直接而实际的结果是各种学科(地质学、动物学、植物学、古生物学、人类学和语言学)都呈现出了历史维度:从此以后,所有的发现,无论自身价值大小,都将被我们用来填补对进化(进步)的理解。尤其是在20世纪20年代,我们对文明进步和进化的理解都出现了极大的倒退。

虽然T. S.艾略特、詹姆斯·乔伊斯和阿道夫·希特勒在很多方面大相径庭,却有着一点相同之处:他们都热爱古典世界。在1922年,艾略特和乔伊斯出版了他们的巨著,而希特勒则受邀在柏林的国家俱乐部发表演讲,该俱乐部主要由军官、高级公务员和行业领袖组成。就在同一年,一支探险队离开伦敦前往埃及,希望能够找到古典时期最伟大帝王的遗踪。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在开罗以南约300公里的帝王谷中,考古学家曾进行过三次煞费苦心的发掘。在每次发掘过程中,图坦卡蒙(Tutankhamen)这个名字都不断出现:它被刻在一个彩陶杯上,一些金箔上,以及一些黏土印章上。[1070]因此,图坦卡蒙被认为是一位重要人物,但大多数埃及古物学者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遗体将会重见天日。尽管帝王谷此前已经被发掘过许多次,但英国考古学家霍华德·卡特(Howard Carter)和他的资助人乔治·赫伯特·卡纳封(George Herbert Carnarvon)勋爵下决心再次开挖。他们已经为此尝试了数年,一度因为战争不得不中断。但他们俩都不愿就此放弃。卡特身材修长,有着黑色的眼睛和浓密的胡子。他是位一丝不苟的科学家,耐心而细致,自1899年以来一直在中东地区从事考古发掘工作。在停战协定签署后,卡特和卡纳封终于获得了在横跨尼罗河两岸的卡尔纳克和卢克索进行发掘的许可。

卡特独自率队离开了伦敦。一开始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发现,直到11月4日这天早晨。[1071]当时太阳刚刚开始照耀发掘地点周围的山坡,一位工作人员刮到了一级雕刻在石头上的台阶。经过仔细发掘,十二级台阶显露出来,通往一扇密封且布满灰泥的大门。[1072]“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通过辨认封印,卡特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发现了一处王室墓地。他恨不得立即破门而入,但当天晚上他在现场留下守卫,骑着毛驴回到营地之时,他意识到自己必须等待。卡纳封为这次发掘提供了资金支持,所以陵墓开启时他应当在场。第二天,卡特发了一封电报,告诉卡纳封这一喜讯并邀请他前来见证历史。[1073]

卡纳封勋爵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一位伟大的射击手,也是一位著名的帆船运动员,年仅23岁时便完成了环球航行。他还是一位充满激情的收藏家,同时也是英国第三辆合法汽车的拥有者。正是他对速度的热爱间接引发了帝王谷的发掘。一场车祸对他的肺部造成了永久性的损害,从而让他在冬日的英格兰倍感煎熬。他在埃及享受温和的气候时,也对考古学产生了兴趣。

卡纳封于11月23日抵达卢克索。第一道墓门打开后,门后面是一个充满碎石的房间。清理掉这些碎石后,他们发现了第二道门。他们先在门上钻了个小孔,每个人都退后以防有任何有毒气体逸出。接着他们将小孔凿大,卡特借助手电筒的光亮透过门上的洞向第二个房间里看去。

“你能看见什么吗?”卡纳封急切地问道。

卡特暂时没有回答。他回答时声音因激动而嘶哑。“看见了。”又停了一下。“美妙的东西。”[1074]

他并没有夸大其词。“历史上没有哪位考古学家曾借助手电筒的光芒看到过卡特所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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