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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贪婪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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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称从幼年时就经常产生幻觉,因而倾向于用这种风格进行创作。[862]他的风景画或静物画有种奇妙的亲切感,但又有微妙的变化。比如,他笔下的树木和悬崖有着人体器官的纹理,野兽的背脊则无比宽广、不成比例,甚至遮蔽了太阳。可怕的事情似乎刚刚发生,或是似乎将要发生。恩斯特还描绘过一些欢乐的场景,却给这些作品冠以冗长而神秘的标题,似乎带有险恶的意味,比如《审判者:七点零七分正义将得到伸张》。[863]又比如,《被夜莺吓着了的两个孩子》乍看之下富于欢快的色彩。画中有一只鸟、一只类似布谷鸟钟的时钟和一座筑有围墙的花园。但是我们注意到画中的人物似乎在四散奔逃,而之前发生的事却没有得到交代。这幅画实际上是画在一扇小门或一个箱盖上,还附有一个手柄。如果门被打开,我们会发现什么?未知的一切自然充满险恶。

最令人不安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是乔治·德·基里科(Giorgio de Chirico,1888—1978),毕加索称他为“火车站画家”。德·基里科是带有希腊血统的意大利人,他痴迷于意大利北部城镇的广场和拱形游廊:“我刚刚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肠道疾病中复原。我有着近乎病态的敏感。整个世界,下至建筑物的大理石和喷泉,对我来说似乎都在逐渐复原。……秋日的阳光温暖而冷漠,点燃了雕像和教堂的正面。这时候,我有种奇怪的印象,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些东西。”[864]德·基里科总是用同样的方式来描绘这些风景和城市风貌。光线始终是相同的(这是下午的阳光,从左侧或右侧射来,而不是从顶部),总有着长而可怕的影子,而黑暗则近在咫尺。[865]其次,画面中没有任何人物,这些城市景观一片冷清。有时会出现一个裁缝店的人体模型,或是雕塑,虽然像人,但它们全都又盲又聋又哑,毫无生气。如罗伯特·休斯所说,它们回应着艾略特的经典名言:“为了支撑我的荒墟,我捡起这些碎片。”人形的阴通常都出现在画面的角落里。德·基里科的世界是一个冰冷的世界。气氛冷峻,仿佛这是最后的末日,宇宙正面临崩溃,太阳也将永远熄灭。同样地,可怕的事情似乎刚刚发生,又或是将要发生。[866]

初看之下,胡安·米罗(Joan Miró,1893—1983)比之前的两位画家要欢快,也俏皮得多。他从未参与超现实主义者的政治派别:他没有涉足过任何宣言或者活动。[867]但他的确为超现实主义画家的群展贡献良多,而他的作品风格也与其他人形成了强烈对比。他出生在加泰罗尼亚地区,在巴塞罗那学习绘画。当时的巴塞罗那仍是一个国际化大都市,与欧洲其他国家的联系还没有被西班牙内战切断。他早期表现出对立体主义的兴趣,但后来转而反对立体主义。他的童年时代在农场里度过,而他对野生动物的兴趣也因此不断增长。[868]这让他的作品带有生物抒情性,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抽象。在《农场》(1921—1922)中,他用科学性的细节表现了许多动物,创作出老少咸宜的作品。(他一路带着干草从巴塞罗那来到巴黎,以确保自己能描绘出干草的精确细节。)在他后来的《星座》系列作品中,五花八门的形式呼应着诸如耶罗尼米斯·博斯等前辈艺术家,但它们被欢快而愈发抽象地布置在朦胧的天空中,星星的形式也不是物理化学的,而是生物的。米罗在巴黎时就住在安德烈·马松的隔壁,通过他,米罗结识了超现实主义者。他在1924年参加了首个超现实主义群展。但身为画家,他没有描绘多少可怕的东西,更多地是描绘成年生活里残留的稚气,即“未经审查的自我”。这是另一种从精神分析中提出的概念。[869]

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的荒原颇负盛名。它们是不折不扣的荒原:即使有生命出现,一经盛开就会立刻凋谢、腐朽。在时间顺序上,达利是毕加索之后20世纪最著名的艺术家,尽管这并不意味着他是20世纪第二优秀的艺术家。这更多的是与他非凡的技艺、对疯狂的深刻恐惧以及和他的个人形象息息相关:他瞪着的眼睛和八字胡,宛如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时期的宫廷画师迭戈·委拉斯开兹的肖像。[870]在认识自己绘画才能的过程中,达利发现自己能够为水晶般清晰的风景中加入现实的元素,再用梦幻的方式呈现出来。他的作品有着米罗的抒情性,德·基里科的黄昏之光,以及恩斯特微妙地改变熟悉事物后产生的可怕感觉。他画中的图像——打碎的鸡蛋(“达利DNA”)、柔软的表盘、拉长的乳房、干旱风景中死去的树木——造成了视觉上的震荡,让人心绪不宁。[871]它们传达出一个充满生命但缺乏协调的世界,仿佛自然的原则和规律已经瓦解,仿佛生物学即将走到尽头,而达尔文学说的生存斗争已陷入疯狂。

勒内·马格里特(René Magritte,1898—1967)从来都不曾参与过超现实主义的沙龙(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布鲁塞尔),但他和超现实主义者一样痴迷于恐惧,也几乎像维特根斯坦一样迷恋语言以及语言对意义的控制。在他的经典作品中,马格里特为普通的主题(一顶圆顶礼帽、一只烟斗、一个苹果、一把雨伞)赋予了非凡的经历(他自己也经常戴着圆顶礼帽)。[872]比如在《人类的处境》(1934)中,一幅透过窗户看到的风景画与实际的风景完全重叠,使它们融合在一起,没人能分辨这幅画从哪开始,到哪结束。他说,“外面的”世界确实是精神构建的产物,这是对亨利·柏格森观点的回应。在同样完成于1934年的作品《强奸》中,一具裸露的女性躯干,头发勾勒出脸部的轮廓,一张拘谨但同时狂野的脸,对拘谨本身的性质提出了怀疑,暗示着隐藏着的原始性欲。这个意象的背景是一片平坦而空旷的风景,一片纯粹的精神分析的荒原。[873]

超现实主义者玩弄(这个动词是中肯的)图像。他们认真地表明人类可以通过玩乐摆脱困境,因为在玩乐的过程中无意识得到了宣泄。借用同样的道理,他们将色情带到了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性欲的压抑会切断人与本性之间的联系。但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作品从梦境和无意识中获取灵感,表现出对理性的故意排斥。超现实主义艺术力图体现:如果进步是可能的,那么它从来都不是一条直线,没有什么是可以预见的。既然宗教已经失败,那么就用一种新的巫术来替代这个贪婪社会的陈腐吧。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贫瘠的荒原本身是一个非常丰饶的比喻。本章探讨的所有作品所强调的是一种对世界的幡然醒悟,是对资本主义与科学相勾结的幡然醒悟,而正是这种勾结创造了荒原。这些目标都选得不错。资本主义和科学必将是20世纪最为持久的思想和行为模式。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借助它们从迷梦中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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