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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贪婪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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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的许多思想,以及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作品,都可以看作是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回应,这也许并不足为奇。但不那么容易预见的是,如此之多的作家都以同样的方式进行回应,他们在小说、戏剧和诗歌中采用新的文学体裁来强调自己与过去的决裂,而对这些文学体裁来说,讲故事的方式和故事本身同样重要。作家们花了一段时间,消化战争中发生的故事,理解这些故事的含义并整理他们的情绪。随后的1922年在思想史上堪与1913年这一奇迹年相提并论,因为在这一年中如潮水般涌现了一批开天辟地的作品: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T. S.艾略特的《荒原》、辛克莱·刘易斯的《巴比特》、马塞尔·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九卷《所多玛和蛾摩拉Ⅱ》、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第一部实验小说《雅各的房间》、莱纳·玛利亚·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以及皮兰德娄的《亨利四世》。它们都是20世纪文学体系的奠基之作。

乔伊斯、艾略特、刘易斯等作家所批判的正是社会本身,它不仅限于战时社会,更是产生资本主义的社会和以财富来评定价值的社会。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成了一场比赛,争夺的内容不是知识、理解或者美德,而是财富。总之,他们攻击这个“贪婪的社会”。这实际上是一个新词,一年前刚由R. H.托尼(R. H. Tawney)在一本书中创造出来。然而这本书相当唐突,加之怒气过盛,在当时没能被视作一部伟大的作品。托尼是当时英国社会某一类人物的典型代表(威廉·贝弗里奇和乔治·奥威尔则代表另一类人)。和他们一样,托尼出身上流社会家庭,曾就读于拉格比公学和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但他毕生的志趣在于向贫困(尤其是不平等)发起抗争。大学期间他下定决心,和许多与他背景相同的人相反,他不愿进入城市,而选择到伦敦东区的汤因比馆工作(英国福利国家的创始人贝弗里奇也曾在这里工作)。汤因比馆旨在为工人阶级带来大学的氛围和生活方式,并在总体上对所有曾置身其中的人们产生了深远影响。在这里,托尼成了整个英国与工会联系最为紧密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794]但塑造托尼日后职业生涯的决定性事件是1919年2月发生的煤矿工人罢工事件。为回避对抗,政府在煤矿成立了“皇家煤矿委员会”,而托尼正是劳方的六名代表之一(其中还有西德尼·韦伯)。[795]委员会面前是洋洋数百万字的证据和证言,而托尼把它们通读了一遍。矿工面临的危险、疾病和贫困深深触动了他,于是他专门为此撰写了一部作品,乃是他的三大代表作之一。它们分别是《贪婪的社会》(1921)、《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1926)和《平等》(1931)。

托尼性情温和,浓密的胡子让他显得特别慈祥。他憎恨资本主义肆无忌惮的野蛮兽性,尤其是随之产生的浪费和不平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曾作为一名普通士兵在战壕中服役,并拒绝接受军衔。他预计资本主义将在战争之后土崩瓦解:他认为资本主义对人性做了误判,过分提升了生产和盈利的地位。它们本来只应该是实现某些目的的手段,却变成了目的本身。他认为资本主义因此鼓动了人性本能中邪恶的部分,也就是贪欲。作为一名虔诚的宗教信徒,托尼认为贪欲与信仰背道而驰,它尤其破坏了作为传统公民社会基础的“服务和团结的本能”。[796]他认为,从长远来看资本主义与文化不相容。他写道,在资本主义制度下,文化变得愈发私有化,文化的共享也愈发减少,这种趋势不利于人类的公共生活,因为个人主义不可避免地加剧了不平等。因此,文化的概念本身发生了变化,代表内心状态的意义变得越来越少,而更多地代表了个人财产的功能。[797]最重要的是,托尼还认为,资本主义实际上与民主也不相容。他怀疑资本主义的地方性不平等(对消费品的贪婪积累导致的不平等现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最终会威胁到社会的凝聚力。因此,他认清了自己的使命,就是积极地在道德层面对资本主义发动反击。因为对许多像他一样的人来说,资本主义至少要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负部分责任。[798]

但托尼的使命不仅限于此。他是一位历史学家,在他的第二部著作《宗教与资本主义的兴起》中,他用历史的观点审视了资本主义。该书的主题是,古典经济学造就的“经济人”绝非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在历史上具有普遍的形象,而人性也不一定如古典自由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已经被改变了。托尼认为资本主义的出现并非历史的必然,其成功的历史相对较短,在此过程中它消灭了各种各样的行为和经验,并用自己的一套规则取而代之。尤其是资本主义还消灭了宗教,虽然教会本身对此也难辞其咎,因为它已经放弃了自己作为道德领袖的角色。[799]

回望往昔,托尼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已不尽正确。[800]最明显而且重要的错误是,事实证明资本主义并未与民主互不相容。但他的观点并不是完全错误的。资本主义可能不利于托尼所指的文化。的确,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资本主义已经改变了我们对文化的所有定义,而且资本主义还有可能对20世纪发生的道德改变负有责任,虽然这里面还有着其他原因的存在。

托尼的观点尖锐而独到。不是每个人都像他那样对资本主义怒火中烧,但随着20世纪20年代渐渐流逝,人们对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反思越发成熟,一种不安的情绪仍在持续。这种不安情绪的特点在于它不仅关系到资本主义,更延伸到整个西方文明,在某种意义上等效于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论断:西方到处是腐朽和没落。毫无疑问,捕捉这种情绪的最佳人选既是一位银行家(资本主义的标志),也是一位诗人(享有特权的批判者)。

T.S.艾略特(T. S. Eliot)于1888年出生在一个虔诚的清教徒家庭。他就读于哈佛大学,并花了一年时间赴巴黎从事诗歌研究,之后回到哈佛担任哲学教师。他一直对印度哲学以及哲学与宗教之间的联系兴趣颇深,所以当哈佛计划将哲学和宗教拆分为不同学科时,他大发雷霆。1914年,他转到牛津大学,希望在那里继续他的哲学研究。但不久之后,战争就爆发了。在欧洲,艾略特遇见了两个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的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和薇薇安·海伍德(Vivien Haigh-Wood)。相识之时,庞德远比艾略特更为世故,他是一位好老师,在当时他的诗写得也比艾略特更好。薇薇安·海伍德则成了艾略特的第一任妻子。这场婚姻开始时幸福美满,却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逐渐演变成一场灾难:薇薇安一步步陷入了疯癫。艾略特深深为之苦恼,以至于他自己也前往瑞士寻求精神治疗。[801]

艾略特成长于清教徒的环境之下,世界对他来说极端理性。在这样的世界里,科学一直占据主导地位,因为科学给人类带来了消除不公正待遇的希望。比阿特丽斯·韦伯在1870年曾分享过艾略特的早年心愿。她转述道:“科学,只有科学,才能最终将人类的所有苦难一扫而光。”[802]然而,到了1918年,对于艾略特而言,世界已是一片废墟。对于他和其他许多人来说,科学在战争中助纣为虐,让武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可怕,让19世纪巨大的城市不再如印象派画家的画作般美丽,取而代之的却是肮脏和破败,与左拉发人深省的小说所描述的真相一般严酷。新的物理学动摇了原来的基本事实,达尔文主义削弱了宗教,弗洛伊德思想则破坏了理性本身。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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