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夏和老山
时间:2023-03-15 04:06:30
王振海
1
扶贫队长老夏,看着葛家沟新报来贫困户名册,皱起眉头:位列榜首的仍是葛老山。下面若干户备注栏都加了“√”号——摘帽脱贫的标记。
“全村只剩这一户贫困户。”新任村支部书记葛玉田说。
“全镇也只这一户了!”老夏沉吟,点支烟吸着。
“夏队长,老山叔是有名的倔头。穷得底掉,却赌志气,不承认自己‘贫困’,上头的补助,他偏不领,雨季到了,村里给危房户安排了房子,他偏不搬……”
“当务之急是搬家,他那三间土坯房,一场大风能刮倒,太危险!万一出啥事,我们失职哟!”老夏沉吟着。
“他不听邪!村里派人帮他搬家,被他赶出,说是强拆强搬,要找您来告状。”
老夏起身走到单人床边,卷起小小铺盖卷,夹在胁下:“走,我去你们村……就住老山家,给他作伴。”
玉田忙拦阻:“夏队长,他那地方,你去不得……屋子小,又脏又乱,炕席上虼蚤活蹦乱跳,只怕你觉也睡不成。”
“我尝过那滋味,有了免疫力。”弯腰从床下摸出瓶杀虫净,“这武器有特效,带上它。”
“老山有劣迹,打年轻好吃懒做,喝酒赌博,参与过买卖人口,进过局子……”
老夏笑笑:“多少年前的事了……全镇二十三个老鳏夫孤贫户,只老山家没住过,我要去,不然不公平。”
2
葛老山家铁将军把门。
这是村头一个独门独院,土坯院墙坍了个豁口,无须进去,整个院落便尽在眼底。老夏支起自行车,透过豁口看院子。
房子低矮,院里长满杂草,显得空旷荒凉。东墙根石棉瓦敞棚下,两只怀着羊羔的母羊朝这边张望,发出惶恐的叫声。
“老山去放羊了?”
“大概是。他只一亩多地,养了十多只羊,自己说每年能赚一万块,银行里存款不老少,很快就盖新瓦房,还要娶媳妇。”玉田笑着摇头。
“还有心成家?快七十的人了!”
“年轻时是有名的媳妇迷,还是棋迷、杂耍迷。”玉田说,“如今老了,脾气别扭,跟人说话便吵架,少有人搭理他……夸耀自己不穷,还要盖瓦房,大概是为娶媳妇,有时说自己娶,有时说给儿子,街坊邻居都当笑话说。”
“他有儿子?”
“他自己说,不知道是真是假。”玉田一笑。
老夏没笑,眼睛盯着房子:外挂白灰片片剥落,露出遭雨水侵蚀而凹陷的土坯,一道裂缝从屋檐伸展到墙基,整个房子像老态龙钟的老人,颤颤巍巍随时瘫倒的模样。
“给他安排的房子,是村里专为孤贫户修建的。只是,村里担心影响环境,规定不得在院内养羊喂鸡。”
老夏沉吟:“老山不愿搬家,是为这?只怕还有别的缘故。”他的目光停在房子东侧一棵石榴树上——树冠硕大,枝繁叶茂,正值榴花盛开,满树火红,为这座破败院落添了生机。老夏不由脱口赞叹,“好一棵石榴树!”
“这可是老山的宝贝,爱惜得紧……结的石榴又大又甜,每年石榴熟得裂嘴,他自己舍不得吃,摘下分给邻家孩子们。”
3
“你是来镇上扶贫的……夏队长?”老山回来了,掏钥匙开门,羊群蜂拥进院。
“是,老夏!来跟老哥作伴,怎样?”老夏点点头。
“你的轿子车呢?”老山脸上毫无表情,俨然一块生冷铁板。
“这自行车,加上11号,走门串户,更方便。”老夏笑着指指双腿。
“我这屋子,没洋床,你睡哪儿?”老山闷声说,一副颇不待见的语气。
“睡土炕!咱哥俩坐炕头下棋,关上灯唠嗑,方便。”
葛老山再没吭声。老夏跟着进屋,把铺盖卷放在土炕的破席片上。
“在我家,睡不好,也吃不好。”
“你吃啥我吃啥!”老夏看见灶台上的地瓜和窝头,“这东西,我吃过几十年,香,撑时候。”
葛老山咧咧嘴,像是笑了,又问:“住几天?”
“住到我退休呗。”老夏一本正经地说。
“你说啥?”老山吃惊地瞪大眼睛。
“老哥不信?按年龄我该退休了,可是,跟上级签了军令状,全镇的脱贫硬仗打不赢,我决不退休!”说着掇个小板凳坐进灶坑,从灶台上的罐头盒子里捏些碎烟叶,卷一支喇叭筒点着,又伸手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递给老山,“老哥,尝尝我的烟。”然后把烟盒放在罐头盒子里。
老山接过点着,长长吸一口,瞥一眼老夏:“你是来劝我搬家吧?”
“有这想法……不过,你不愿搬也没关系,反正我陪着你,一旦刮风下雨,倘有啥危险,我帮你扛一膀子……我有手机,马上招呼人救咱们。”
4
十多天过去。
老夏每天早出晚归,骑自行车走东串西,但吃饭睡觉必回老山家。老山总是一副铁板脸孔。两人一起吃饭,灶台上一边一个,土炕上睡觉,肩膀挨着肩膀,但说话却不多,通常老夏问一句,老山答一声。一如往常,老山一早赶上羊群出村,但不再到处逛,只去他的一亩三分地。把羊圈在地头的沟底草坡,然后走进地里,拔些猪秧麦蒿,边察看黄梢的小麦,便回家做饭。早餐煮粥,只吃咸萝卜,中午和晚上增加了拌黄瓜、调生菜,或去镇上大排档买两样炒菜。老夏总吃得津津有味,食量不比老山差多少。
这个中午,老山买来一条红烧鲤鱼。
老夏回来已中午一点,进门便笑说:“好香……老哥跟我客气了!我反倒吃不下。平时吃啥就弄啥,吃着更熨帖。”
老山咧咧嘴,冒出一句话:“我不让你吃亏!”
老夏明白,每天交老山二十块钱生活费,他可不想占便宜……便呵呵笑起,接着把话题转到老山的一亩三分地上。
“老哥,我刚才绕弯看你那地里,麦子熟了,该收了。预报这两天有大风大雨,还有冰雹。准备两把镰刀,磨得快快的,明天起五更,咱俩割麦子!”
老山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只轻轻点头。这正合他的心思。这地块小,跟大田不挨边,别人麦收用机器,收打种一条龙,他却只好用镰刀,弯腰撅屁股去割……这是乡村最吃累的活计!
老夏看出他的疑虑,笑说:“老哥放心,我能行,当年干这活是把好手。”
5
一亩三分地麦子,两把镰刀半日割完。老夏打电话招来合作社的一台机器,在地头上连打加扬,一片变两堆:一堆麦草,一堆麦粒。按照老山的意愿,麦草运回自家院里,麦粒则依照老夏,运到合作社大院,晾晒干净后卖掉。
当天夜里,老夏开会未归。老山在院里忽扇着扇子歇凉,看西北天空云头漫上来,闪电夹带着滚雷,想起老夏没带雨伞,而且上午割麦子崴了脚踝,便拿上雨伞去村委会接人。半路碰上葛玉田带人赶来。玉田告诉老山,“夏队长在村委会等你,要你带上象棋。”老山一喜,吭吭哧哧说:“我那棋,丢了棋子……”玉田说:“床脚头夏队长提包里有。”
老山掉头回家,在老夏提包里摸到一个硬壳纸盒,好大的木头棋子,红黑字体,塑料棋盘也足够大,若在自家摆开,怕是占去半个土炕。老山高兴,急乎乎出了院门,忘记锁门,也没注意到玉田等人已爬上房顶。
老夏和老山在办公桌上摆开棋盘。一个说“三局两胜定输赢”,另一个说“落子为死不悔棋”。两盘棋下完,二人各胜一局。外面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老山没听到。麦子收到手,估算亩产过千,心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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