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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脂榭

时间:2022-09-21 04:24:44

可是她的脸,她的脸??

她的脸平平的,似一张白板一样。上面空空的,没有五官,什么也没有。

街角不知何时开了一家小店。古旧,占了一幢德式小楼的一角。门窗都掩着重重的丝缎,静寂如黄泉路上的小小茶水驿站。

“碾脂榭”。招牌题在一块旧旧的板上,用古篆体,弯曲,妖娆,似舞动的虫。门的两边又有对联,“泪眼为砚,研尽无数红颜”,“胭脂做墨,写破若干风月”。倒也文雅干净。

那一日的黄昏,晚霞辉煌,似开后破落的罂粟花,落红委地,艳丽地堆在天空;又似谁中指破开的一个小口渗出的血,腥艳地抹开一道。

有人推开店门。是个年轻人,身材挺拔,面目分明,只是神色中带一点焦急。他这样的年纪,又是这样的神气,猜猜也知,定是为心上小小女友遍寻一样可心礼物而踏破铁鞋终不获。

店主是垂暮的老人,驼背,少了一目,剩下的那只眼睛,仿佛幽深的古井水,莫测。他笑眯眯迎上那年轻人,引他看这些陈年的玩物。物都是死的,但多年里人近了,染了人的气息,昏黄的光线下,似无数双眼睛,窃窃笑着看着世间荒唐。

年轻人拿起一支银钗。三股钗柄,尖且利。年代久远难免有银锈,暗哑的黑红,乍眼一看,还以为是陈年干涸的血渍。钗头上镶着一粒指肚大小的明珠。珍珠捱不过岁月,已经是黄渍渍的了。

老者在他背后轻轻说,“是月影簪啊。”

一、月影簪

那年的雪莫名地大,天地白茫茫的一片好干净。

她匍匐在一户人家门口的石狮子前。乍一看,似一只小小的兽。雪花绵绵盖在破衣上,像暖的棉絮。只是这棉絮,冷得直达心肺。目光也似,漆黑的眼仁,里面有两束小小的火焰,再大的雪也浇不熄。惟有一头头发仍好生生地梳着,用一支银钗簪在脑后,整齐得让人心疑。那支银钗叫月影簪。三股钗柄,雪亮似一件利器。钗头上一粒明珠。珠子的光华会随月圆月缺而变化。

那天初一,珠子暗淡,仿佛一粒沙。这是她家的传家宝,据说还是祖上的祖上,还显赫的时候用尽心机得来的。如今,只有这支钗,依稀记录着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富贵繁华。

小户人家有这样让人眼热的宝贝,结果可想而知。爹爹被人用乱刀砍死。那些人用刀逼娘,娘不说。他们狞笑着,轮流地凌辱娘。娘的泪沿脸侧流下来,娘还是没有说。娘那个时候已经不止是保护那柄钗了,娘是为了保护躲在灶膛中的她。他们终于恼了,一刀切掉娘的手,一刀切掉娘的足。血汩汩地流下来,流到躲在炉灶里的她的脚下,温热腥甜。她已经不晓得要害怕,要惊叫,只是一味地睁大眼睛,睁大眼睛。

那支害她全家性命的月影簪,藏在她发里。

那年,她12岁。

府门“呀”一声被人推开。厨娘林大娘走出来,冷得直往手里呵气,忽然发现雪里的她。

她也不说话,只用一双大眼睛瞧着林大娘,分明又有千言万语。

林大娘心善,救她回自己房里,睡在热炕上,喂她姜汤。

进府门前,她趁谁都没注意,悄悄地从头上拔下那支钗,笼在袖里。她才12岁,可已经懂得很多20岁的人都不懂得的事情。

天气渐暖的时候,她已经好得差不多。她盈盈拜林大娘,谢她救命之恩。

林大娘托起她尖尖下巴,口中“呵”一声,说,“竟是个绝色的娃儿。”

是,她美,她知道。尤其是那一头头发,浓黑且密,似一拢云。

林大娘怜惜她,留她在厨房帮忙。大户人家,不少一个人的饭,从哪里都省得出来。她又再拜,口中从此改称林大娘做娘,乖巧得让人心头有点悲凉。

又三年。

府中下人都已认得她。年轻的小厮们都喜欢和她搭讪。她只管端起一张冷面孔,不言不语,不搭不理。她是众人口中的酸葡萄。

每月月圆的时候,她都偷偷取出藏着的那支月影簪,簪头上的那粒珠子,闪烁如另一个明月。她紧紧握着,钗柄刺破手掌,血流出来,温热腥甜,一如那日。

她永远忘不了的那日。

那天,厨房里烹了老爷的碧螺春茶,可大丫鬟一直都没来取。再过些时候,成色就要变了。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说:“娘,我送去吧。”

林大娘看她一眼,眼色很复杂。最平凡的女人往往拥有最敏锐的直觉,她们懂得什么时候不妨多说,什么时候一句话也不该说。她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她面容沉静,一步一步走向书房。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老爷在书房临一幅颜真卿的字帖。他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仍保养得很好。据说他年轻时本是做的杀人越货的勾当,一身功夫不容轻视,后来用钱捐了个小小的官,竟也改头换面起来。

她放下茶案,却没走。静静地站在那里,似一座雕像。老爷回头看见她,刚想喝斥,忽然呆了。呵,这府中何时有这么美貌的女子。眸亮如星,唇艳如花。最美的是那一头头发,蓬松漆黑。她站在那里,冷且艳。像是园里栽的那盆白牡丹。

他忍不住趋上前来,握她的手。滑且腻。这几年的粗活,并没有损害她天然的风姿。

她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开,也就罢了。

他越发得意,搂她的腰,手渐渐往衣带中伸去。这书房中就有一张锦绣大床。

她一下闪开,正色说:“老爷喜欢我,可得正经按规矩办。如此轻薄,我是纵死也不依的。”说罢,香风细细地去了。

他有点愣,但仍忍不住反复玩味她的容颜她的话,心里越发地痒起来。

没过几天,老爷下令要纳她为第七房小妾,府里张灯结彩大张旗鼓地忙起来。

50岁,纳15岁的小妾。外面的文人听了,嘻嘻一笑,会心地说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

府间的议论更难听些。“嗬,怪不得整天扮个高贵的样子,原一心想飞上高枝。”

她,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只细细地打扮起自己,将一头乌发盘起,找出那只多年不见天日的月影簪,深深插进去,钗柄没发。

新婚夜。

她竟只裹了一床毯子进去。床畔坐着早已等得心痒的老爷。她咯咯娇笑,打开毯子。里面竟什么也没穿。肌肤,芬芳如花,雪白似缎。

老爷扑住她,犹如老虎扑住猎物。

欢好过后。

她披一袭雪白绫罗,坐在床畔的凳上,执一柄象牙的小梳,细细梳她那头发。发间异香,不知抹了些什么。那发髻,不知什么时候被拆开。

老爷躺在床上,闭着眼,似在歇息,又似睡着了。她一边梳,一边闲闲地说,“你不认得我了吗?你不认得我了吗?三年前为了夺一支钗子,而杀的那一家,你不记得了吗?”

有什么东西,在暗夜里,嘀嗒嘀嗒地响……

是血,从那张铺着粉缎平绣龙凤被面的大床上滴下来,潺潺地流到她脚边,温暖而腥甜。她的那支月影簪,正正地插在老爷的头顶,直至没柄。

时值溽暑,但店中不知为何,异常阴凉,有股幽幽的气息,蔓延。

年轻人忍不住抖一下,笑说,“是吗?”

他的手,轻轻地放下了那支钗。

他侧过头,墙角挂了件雪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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