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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天堂制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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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诊所散落在波士顿不同的街区,他们之前从来没去过。整个过程他们都在一起,比以往更像一个人。
  她的柔发在化疗的强烈作用下脱落了,他的头皮也跟着发痒;她不吃东西,他的胃也会跟着痛。布拉德把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食物端到桌上或她的床上,她会报以会心的微笑。她会吃上一口食物,意思是告诉他食物是多么可口,然后用慢得看不出来的动作把叉子放回盘中,手指仍捏住银制的叉柄,好像随时会再用叉子一样。有时,在药物的作用下,她会保持这个姿势打起瞌睡。
  布拉德学会了把她不进食看作社交场合的小过错不去在意。要强迫她吃东西,无论是严肃的还是开玩笑的,他所表现出的生气——那种孩子似的突然发脾气,会打破她在药物作用下淡定的平静。
  有些奇怪的是,让他们感到不快的是那个年轻的圣公会牧师的来访。先前那位热情但爱开玩笑的家伙主持教堂事务已经很久了,大家也没把他当回事。年轻牧师是今年来的,他的声音自信、悦耳,虽然还年轻,但金黄色的头发从额头两侧已开始稀落。布拉德知道在他做出选择前,遴选委员会曾进行过暗斗,但他还是喜欢年轻牧师富于韵律的布道和内敛的举止。7年前,他这个年龄的神职人员会鼓动一些激进的东西。珍妮特抱怨说他的来访使她疲惫,尽管他待的时间一般不超过一刻钟。珍妮特变得非常虚弱,消瘦异常,经常陷入昏沉状态,已不能离开卧室。那个年轻人提议把圣餐带来,但她让布拉德告诉他,“以后吧。”
  珍妮特最终被送进了麻省总医院。从她的病房,越过一个大通风井,可以俯瞰一堵墙,上面的窗户与她病房的窗户一样大。医院的侧楼建在西区的废墟上,比较现代。时间已到了3月下旬——那是新的10年的第一个春季。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咯咯说笑的护士、不怕冷的病人用纸质托盘端着午餐到通风井旁的室外就餐处吃饭。天空经常是灰蒙蒙的,令人压抑。医院的暖气开得很高,布拉德来时一般都把西装外套脱了,因为珍妮特的房间里太热了。
  穿一件病员短袖无领罩衫,着一件条纹睡衣外套,珍妮特靠在枕头上的样子很漂亮,但比布拉德熟悉的从前的珍妮特小了很多。她的面颊仍保持着圆润:小巧笔挺的鼻子、明亮的眼睛、细弯的眉毛——那种老式的、看起来像拔过的眉型,尽管没有拔过——她的形象一如当年让他心动的那样小巧、精致;她光洁的面容总在他心里燃起激情。自从停止化疗后,她又长出了些头发,一些棕色的、软软的短发。只是她放在毯子上的手已干枯,了无生气,暴露出她正在经历着可怕的事情。
  一天,珍妮特带着一丝调皮的神情说:“今天早上那个年轻的教士从牛顿区来了,我告诉他以后不要再麻烦了。”
  “你把牧师轰走了?”布拉德苍老的声音在自己耳边鸣响,与珍妮特如远处的风吹来的水晶般的悦耳声音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牧师,天哪。”她说,“你为什么不称他教长。”
  这是他们之间某种开玩笑的话,意思是说他那么注重教规。一次,他们一起去布里默街的耶稣降临教堂时,她对焚香时的烟和一排穿长袍的教士揶揄了一番。
  “他让我厌烦。”她说道。
  “但是你不想领圣餐吗?”那是他最喜欢的圣礼。他内心有一个意象,一个宗教似的奇想:圣餐面包和葡萄酒在人的消化系统里爆炸,变成一道白光。
  “就像‘续购’保险,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叹息中显出极度的疲惫。
  “可是,你必须的。”布拉德不安地说。
  “我必须?为什么我必须?谁说我必须?”珍妮特蓝色的眼睛有些咄咄逼人,与绯红的面颊构成极大的色彩对比。
  “为什么,因为……你知道为什么。因为救赎灵魂。我第一次遇见你,你就是这样说的。”她带着淡淡的微笑向窗口外看过去。“当我独自去科伯利卫理公会教堂时,我喜欢那座教堂。它的形状奇特,上面有尖塔。可爱的老神学家斯蒂杰不停地讲啊讲。现在那里是一片停车场了。救赎灵魂。”
  她瘦弱的胸膛骤然抽搐起来——她本想发出的笑声没有发出来。
  他低下眼睛,感到了她的揶揄。他把干瘪、骨节突出、布满老人斑的手交叉放在双膝之间。“你的意思是你不信奉灵魂救赎?”在他的耳廓深处,他感到空间坍塌到了地面之下,还在往下落,往下落。
  “哦,亲爱的。”她说,“信仰是不是很让人烦恼的事。”
  “一点也不。”他坚持说。
  珍妮特又叹了口气,没吱声。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了这种感觉?”
  “我不知道。”她说,“不,这不是真话。我们应该诚实。我知道,那是自你把它从我这儿拿走之后。你介入了进来。好像没有必要我们两个都那样做。”
  “可是……”现在说已太晚了,他不能说出来守护在她身边去追求信仰对他曾是多么快乐的事。
  她主动来宽慰他。“这不重要的,不是吗?”
  布拉德保持着沉默,感到被黑暗包裹着——四周的黑暗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就像他在太平洋上的那些夜晚一样。
  珍妮特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说:“亲爱的,为什么重要呢?”
  她知道。因为死亡离他也不远了。他抬眼看着她在异乎寻常的平静中实施她的报复。一名护士来到门前,铝制托盘中的注射器发出叮当声。通风井的那边可以看到春天蓝幽幽的晨曦,阳光洒落进来,形成许多金黄色的一块块光影。开始下雪了,稀疏的几片雪花。
  虽然珍妮特要求绝对不要搞什么宗教仪式,但布拉德和那个年轻的牧师还是安排了一个仪式——那种传统的常规仪式。布拉德比珍妮特大3岁,到5月份她就满71岁了。他还是去做10点钟的礼拜。他身板挺直,头上的白发像一面飘扬的旗帜。但那只是呆滞的动作罢了,他内心再也没有鹰隼翱翔般的飞扬思绪,身边不再有轻柔、真切的声音。什么都没有了。他希望自己不这样想,但这么多年他一直把珍妮特当作自己的信念,现在也不可能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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