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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厄普代克短篇作品集 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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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星光熠熠的静寂。他切断它们的联系,干净利落地重又把它们藏进完全的静寂。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创造者;这些小小的污点和颤动,他不但聪明地尽收眼底,而且更能聪明地一击即中,哪怕它们躲在昏暗的椽子背后——经由它们中的任何一只,他正创造出一个完整的鸟类。对生命的小小一瞥,一次小小的探究和轻拍。他一旦击中了它,它就会成长为一个已死的敌人,带着十足的、最后的重量跌落尘埃。
  可他射中的第二只鸽子的不完满结果却使他如鲠在喉,它仍然堵在那个圆洞里,时不时抬起翅膀。他又装上一只新弹匣。他把枪抱在怀里,登上梯子。枪管轻轻搔着他的耳朵;他出现了一阵刺眼、艳丽的幻觉,像是看彩色幻灯片,他看到枪走火把自己打死,他被人发现摔倒在谷仓地板上,跟他的牺牲品在一起。他把胳膊绕过梯子的最高一节横档——一根虫蚀鼠咬的脆弱木杆——锁定,然后从水平角度将子弹射入那只鸽子体内。翅膀收拢了起来,可是冲击力并未如他设想的那般将死鸽子推出那个圆洞。他再次射击,射击,可那个小小的身体——在活着的时候比空气还轻——仍旧太重,没办法把它从高高的坟墓上推下来。他站在梯子上可以通过那个洞望见绿树和房子一个棕色的角。结在梯子横档间的蛛网让他很反感,他把一整匣八颗子弹全部射入那个顽固的阴影,可还是无济于事。他从梯子上爬下来,突然发觉谷仓里竟然一片寂静。剩余的鸽子想必通过另一个圆洞逃脱了。这也好;他也烦了。
  他拿着他的来复枪走到外面明亮的世界。他母亲朝他迎上来,见到她竟然不好意思去看他手里随意拎着的枪,他觉得挺好玩的。“你拿了一个弹匣出来,”她说,“最后那一连串是打什么的?”
  “有一只死在上面那个小圆洞里了,我想把它打下来。”
  “‘铜铜’躲到钢琴后面不肯出来了,我只好随它去。”
  “别责备我,我并不想枪杀这些可怜的家伙。”
  “别这么自鸣得意,你看起来就像你父亲。你打中了几只?”
  “六只。”
  她走进谷仓,他在后面跟着。她倾听着其中的寂静。她的头发乱蓬蓬的,也许是跟狗狗扭打弄的。“我想别的鸽子不会回来了,”她疲累不堪地说,“真是的,我干吗听妈妈的话要你干这个?它们咕咕叫起来本来让人觉得多安慰啊。”她开始把几只死鸽子收集到一块儿。大卫本来不想接触它们的尸体,可也走进干草堆,捏住微温、粗硬、珊瑚色的小脚,把他第一个射杀的鸽子捡了起来。它的翅膀令人惊惶地张开着,仿佛这个小生灵原本被线缝起来的,如今又裂开了。它并不重。他又找到了谷仓另一头的那只,他母亲收集起当中的三只。母亲带着他穿过路面来到田里的那个小南坡,顺坡下去,对面是已经废弃的烟草棚的地基。这块坡地太陡,没办法种也没办法收,横七竖八乱长的野草间有野草莓。她把负担卸下来,说,“我们得把它们给埋了,要不然狗会发狂的。”
  他把手里拎的两只放在她的三只上头;光滑的羽毛使这几个小尸体相互间滑来滑去。他问,“要我给你拿把锹来吗?”
  “你自己来,你把它们埋了。它们是你杀的。还有,一定要注意挖深一点,别让狗狗再把它们给刨出来了。”他去工具棚拿锹,她回屋去了。她不像平常的样子,她没有抬头看,也没有朝右边的果园或是左边的草地张望,相反,她坚定地昂着头,头略微倾斜,仿佛在倾听土地的声音。
  他选了个不长草莓的地方,挖好了坑,之前他仔细查看着那几只鸽子。他此前从未这么近距离看过一只鸟。它们的羽毛比狗毛还要奇妙,每一根细丝都天然地适应着羽毛的形状,而每根羽毛的排列组合又天衣无缝地适应鸽子的身体构造。他迷失在鸽羽那完美的几何潮水中,鸽羽仿佛变宽变硬了,仿佛振翅欲飞,然后又变软收缩,为沉默的血肉保持体温。羽毛表面所具有的完美功能一方面像是经过了无穷无尽的调整校准,另一方面又似乎浑不费力就正中鹄的。除此之外,鸽羽的颜色又是那么巧夺天工,没有两根一样的,看起来就像是在一种受到有效控制的狂喜中设计出来,而这种喜悦高悬在他身后头顶的天空中。这种鸟儿竟然繁衍至无以计数,而且像害虫一样被大举消灭。他先把一只颜色从深蓝灰色渐变出各种蓝色的鸽子放到芬芳的土坑里,又在上面放了一只全身有规则地遍布紫丁香色和灰色斑点的。下一只几乎遍体纯白,只在咽喉处有一抹透明的淡橙色。他安置好最后两只鸽子——它们的头颈还没有僵硬——然后站起身来,粗糙的硬壳从他身上脱落了,一种娇柔的、松弛的感觉流遍他的四肢百骸,他完全能够肯定了:对于这些毫无价值的鸟儿,上帝尚且慷慨地赋予此等鬼斧神工,他当然更不会拒绝给大卫以永生,否则岂不是毁掉了他整个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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