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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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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两腮凹陷,颧骨高高地支起来,原本方方正正的脸庞一下子显得尖削了。汗湿的头发油黑发亮,稀疏地贴在青色的头皮上。他闭着眼睛。看着他黄蜡蜡的脸,褚立炀几乎可以感到癌细胞正在那平卧着的躯体间疯狂地庆祝着自己的节日,它们不久就要取得完全胜利了。他的裆部正在腐烂,发出一阵阵无法描述的恶臭。他身上开始出现黑色的癍块,这些斑块不疼不痒,然后就开始发硬,边缘翘起来,随后就脱落了,露出粉红色嫩肉。这时候疼痛来了,像用锋利的小刀刮削一样清晰而尖利,即使用钢铁浇铸的人也会忍不住喊叫起来。

      现在他胸前身后和四肢上有这样大大小小三十多处伤疤,全部都在像火山口一样向外喷射着疼痛。他的脸因疼痛而扭曲,眼睛也似乎睁了一下,但是他没看见床边站着人。

      大夫在病案夹上写过一行字,职业性地说:“他现在无法谈话。”

      褚立炀好像害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轻声说:“不能想一点儿办法吗?你们医生总会有办法的。”

      大夫凝神看了褚立炀一眼,回答说:“我们走。”

      大夫把褚立炀和赵刚带回到医生值班室。十几个医生护士有的坐着有的站着,做各自手里的事情,争先恐后地说着许许多多与病人无关的话,有的人还开心地笑起来。和病房的气氛相比,这里显得太轻松了一些,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褚立炀和赵刚尾随大夫走进来时,谁也没在意他们;大夫在处方签上写了一些什么,交给一个漂亮的奶油色皮肤的护士,护士就走了。

      大夫抬起头问褚立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褚立炀说:“没有问题。”

      大夫摇摇头,不认为褚立炀说的是实话,但是他没有说出来。过一会儿,奶油色皮肤的护士端着白色方盘站到了门口,方盘里有一些高高低低的东西。她和大夫大概一直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一出现在门口,大夫就站起来了。

      “你们在这里等一等。”大夫和护士走向病房。

      在一个没人理的房间里呆着很别扭,赵刚说干脆到楼道去等,但这时候大夫回来了,坐在桌前,一边摘口罩一边说:“你们再等十分钟。护士还要做一些必要的处理。”

      褚立炀说:“谢谢。”

      “这个人怎么了?”大夫拧开小巧的杯盏,呷一口茶水,又一次问道。

      褚立炀说:“没怎么。”

      “没怎么?”大夫用居高临下的语气说,“怎么他们单位不来人,家里不来人,你们反倒来了?”

      “我们不知道他家里不来人,也不知道他单位没来人。”

      “哦。”

      “那你们找他谈些什么呢?”

      “不知道。随便聊聊吧———这对他有好处,是吧?”

      “当然有好处。”护士从病房出来了。“你们可以去了。”

      “谢谢大夫。”

      李天佐转动着头看褚立炀和赵刚坐在病床旁边的木椅上,眼神中有一种病人对健康人特有的怀疑、憎恶的神情。他脸色灰暗,油黑发亮的头发一条一绺的,在条绺之间,可以看到青色的头皮。

      “我们来看看你。”褚立炀说。

      褚立炀强烈感觉到李天佐眼睛中射出的目光充满了仇恨和凶恶。这个不再年轻的人越来越像临死时的父亲了,与父亲仅有的一点差别,是对这个他不信任的世界极度的警觉。

      三十年前的一天晚上,李天佐的父亲被红卫兵打死在学校操场上时,眼睛里射出的也是这样的光。李天佐站在人群外边,清清楚楚地看到被父亲检举过贪污问题的总务处主任夹在无法无天的学生中间,用桌子腿殴打父亲,每一下打的都是要害部位。十五岁的他没有勇气去援救父亲,他手足无措。他只记住了父亲怀恨地看这个世界的最后的目光。发现父亲的日记是后来的事了,所以说他是后来才知道在类似的情况下应当做什么事情的。人都是一点一点地成熟起来的。成熟起来的李天佐不可能被总务处主任的哀求打动,在那个幽暗的胡同里,李天佐冷静地把三角刮刀插进总务处主任柔软的腹部时,眼睛里闪烁的正是父亲死时的目光。

      经过大夫处理,疼痛止息了,躯体又成为能够被正常感知的东西,所以他心情不错。他看看褚立炀,又看看赵刚,并且轻轻点了点头。

      “我们是认识的,”褚立炀一次说,“所以我不多说什么了。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想向你了解一些情况。我知道你在这类问题上一向是很合作的,对不对?你可以谈吗?”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4)

      李天佐又点了点头。

      赵刚拿出小录音机摆弄,把小小的麦克风放到他的枕头上。

      李天佐音调清晰地说:“我是要死的人,所以我说实话。”

      “对对对,”褚立炀高兴地说,“就是要这样。你这样非常好。”

      “你们想了解什么?”李天佐问。

      “你知道苏北和一个叫罗伯特·罗森的美国人是怎样交往起来的吗?杜一鸣在他们中间到底起了什么作用?还有,关于金超……”

      李天佐虚弱地笑起来,说:“我早知道你们要问这些。”

      赵刚和褚立炀面面相觑。

      赵刚在这样的时候经常失去现实感,现在他又以为自己出了问题,拧了大腿一下,大腿很疼,说明一切都是真的。问题是:他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这位是……”李天佐指着赵刚。

      褚立炀说:“我的助手。你认识他。”

      “哦!对了,我认识。赵刚,是吗?”

      赵刚笑笑,继续摆弄他的录音器材。

      “甭,”李天佐伸出汗渍的胳膊,“甭录音。”

      赵刚用目光请示褚立炀,然后把录音机拿开,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

      “你让他走,褚立炀,我要单独对你说话。”

      褚立炀示意赵刚暂时回避一下。

      赵刚把录音机拿起来装到兜里,来到病房外面,点燃一支香烟。他感觉有很多眼睛在看他,似乎隐隐听到有人在笑……然而楼道里一片死寂,就像是在坟墓里一样。

      但是李天佐并没说话,一种迟钝的疼痛感觉像乌云一样从灵魂的穹顶上飘行过来。他试图挣扎,但是意念无法作用于肉体,他就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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