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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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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这,运韬,后天东方文化出版中心不是召开领导班子‘述职会’吗?先听听,了解一下情况……你说呢?”

      所谓“述职会”就是领导班子成员向上级领导汇报一年来工作状况的会议,上级领导满意了,再在另一个场合向中心中层干部述职。通常这仅仅是走一个形式,任何人都不会在述职中涉及无论个人还是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工作中的实质性问题。往年都是廖济舟带人事部或者机关党委的人来,现在轮到吴运韬了,吴运韬带来的是Z部人事部主任周燕玲和工作人员余馨娇。

      苏北找了一个避免和吴运韬直视的位置坐下来,他左面是陈怡和夏昕,金超在吴运韬身边,再下来周燕玲和余馨娇。担任会议记录的沈然坐在和谁也不靠近的地方。

      余馨娇现在已经是全国知名的“美女作家”了,她的一本《消失在地平线上的贞洁》正在畅销。她今天的装束和她上次考察金超、苏北、夏昕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和印在图书封面上风尘女子一般的图像也绝不相同。她穿着朴素,脑袋上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最为触目的就是高耸着的胸部。上衣开口很低,可以清楚看到乳沟,奶油一样的浑圆……据说她在一次签名售书仪式后接受媒体采访,回答“你认为你主要的价值是什么”这个问题时,说过这样的话:“你指什么?身体还是写作?说到写作,我认为我的价值在于我写出了很多男人写不出的东西……至于身体,我最为珍重的是我的乳房……这是上帝给我的最宝贵的馈赠……”

      苏北很近地瞄了一眼那对著名的乳房。这个社会已经有了一些张扬个性的条件,你必须能够忍受人们张扬你不喜欢的东西。乳房很好,但是如果乳房成了公众意念中人人都可以享用的东西,它还是好的吗?不好,可能不好……但是你要看到这是一种进步啊。他记得一位作家深有感慨地说过,文人老是想推动历史,可他们什么也推不动,他们只是装得像是在推动什么东西。新时期以来人性的解放是什么人推动的?不是文人,而是普通人。

      会议由金超主持。他先述职,念的是文字稿,接下来是陈怡、夏昕、苏北,有的说有的念,千篇一律,枯燥乏味。周燕玲好像是在记录大家的发言,但是出现在本子上的是一些人的名字和乱七八糟的数字以及“山东”、“烟台”之类。余馨娇的目光具有穿透力地看着这些发言的和不发言的男人,深深地同情起他们来。“懦弱,”她在心里组织着这样的文字,“懦弱,一种精神的阳萎,你如何面对妖女一般激情的洞孔?”非常好。她把这句话记下来,打算用到正在写的小说题记中去。

      会议由吴运韬总结。吴运韬昨晚睡得不错,苍白的面容上出现一种健康的色泽,他的心情也很好,说话很有节奏感,好像很欣赏自己的声音。他说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工作非常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三个年轻人干得很出色,这说明当初我们选拔年轻干部的方向是对的。”他逐个对领导班子成员进行了品评。他说金超有管理能力,说夏昕做了不少事情,说陈怡大度,对年轻同志给予了扶持和帮助,说苏北……他侧过头看了苏北一眼,就像人们看到引起厌烦的事物一样,眼睛里充盈着一种略带嘲笑的神情。

      苏北知道吴运韬在看他,但是他没有回望他。他已经凭直觉料到了吴运韬对他将要做的评价,比如轻描淡写地点一下他去年做过的事情之类。但是,脑子异常灵光的吴运韬并没有说那些事情。

      吴运韬看看大家,说:“关于苏北,我不得不多说几句。苏北有思想,有工作能力,考虑问题比较宏观,对东方文化出版中心的发展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建议,这都是大家知道的。今天我不想多谈这个。我要说的是,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作为中心领导,我不是说这个问题有多大,但是它是一个问题。团结,领导班子的团结,和中层干部的团结,员工的团结,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多少次说过,我们从四面八方来到一起工作,过去说是五湖四海,现在我们说缘份,真的是一种缘份。人这一辈子,就是这么几十年,争来斗去的有什么意思?我不是说苏北在这方面有多么严重的问题,我说的也不是他一个人,我是说,我们这个班子一定要注意这个问题。俗话说:‘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说的其实就是这个道理……”

      会议室里静得可以听到心跳。谁也没想到吴运韬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与会者面面相觑,想从别人的脸上找到解释。

      说了这段话,吴运韬实际上已经把全部的话语都说完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下说,语气平缓了许多。此时已经没有人再注意吴运韬说什么,都在想吴运韬对苏北的评价的分量。

      苏北的脸变得很僵硬,就像从严冬的天气里刚刚跑进屋子的时候那样。他佯装在笔记本上记录,但是他记录的已经不是吴运韬的话语。他也不知道自己胡乱写了些什么,他的整个精神世界里都回旋着吴运韬的话语:“苏北今后要注意加强和领导班子成员以及广大员工的团结。”

      什么都可以无视,不能无视人的尊严(3)

      这明目张胆的谎言和诬蔑像锋利的刀锋一样,在他的心上划下一道道血痕,他感受到尖锐的疼痛。

      要不要做反应?做什么样的反应?他可以把桌子一拍,说出心中郁积了很久的话语,说出领导班子成员对吴运韬、对金超的不满;他也可以平静地把这话接受下来,再做选择……他决定接受下来。

      会后,吴运韬没心思和人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东方文化出版中心。坐在车里,这个因为昨晚睡了一个难得的好觉而情绪愉悦的人,心里产生出一种奇妙的快感,就像党支部书记终于把狗日的张三收拾了一顿以后那样。这时候的苏北就是张三,他不是曾经被吴运韬称赞过的作家,更不是什么大型文学双月刊《西北文学》主编,一个在K省曾经被上级决定任命为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的人。甚至可以说,他连人都不是———一个被权力意识浸透了的人,从下属身上看到更多的是被他掌控的部分,而这部分是不具备人格的。否则,聪明的吴运韬怎么可能在会议上说出如此昏庸的话语?

      就连吴运韬也没有想到,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竟然会在苏北那里引起那样大的反响,竟然会从此启动一个让他烦心的事件的程序。

      在冒犯人的尊严的人那里,总是低估这种冒犯引起的巨大心灵悸动,总是低估一个人为维护尊严不顾一切,甚至将生命置之度外的那种能量。

      等到吴运韬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事件已经开始了,要结束事件,他就不得不付出代价了。

      这是他绝对没有想到的。

      否则,也许他不会说那样的话。

      他不会说的。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1)

      只有不相信真理的人才能够说出真理,这是一个悖论。相信真理就会相信生活法则,而生活法则又严厉地要求人不要说出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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