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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夜深忽梦少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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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你真恶心。
我试图从他的眼神里看出哪怕一丝丝玩笑的意图,视线却怎样都无法对焦。血液几乎全冲到了脸上,耳鸣声震得什么的都听不见,雪花点迅速从四周向中间堆积,涨满我的眼帘。
我想说点什么。或许是简单粗暴的“X你大爷”,或许是更机智的不含脏字的反击,或许当做没听懂,开个玩笑先把这关渡过去,毕竟活了三十几年了我也算见过很多世面,恶心这个词算什么,再难转圜的情境我都圆过场……然而除了沉默什么都没有。
好耳熟。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猝不及防,戳中了我的死穴。
越是应激的时刻,思路越是容易跑偏。在这个当口,我居然模模糊糊记起高中时候某堂自习课,英语辅导书上有一句短语的中文释义写得含糊不清,我用笔戳戳戳身边的人,“wordsfailedme”,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是不想说,只是没有话愿意被你说出来。很想表达,拼命想表达,但内心深处又隐约知道此时此刻语言无济于事,两相抗衡,文字在脑海中四处流窜,可你就是抓不到。”
“……有那么复杂吗?”
“不复杂,一点都不复杂,超简单的。不过等你简简单单就体会到了的时候,一定很难过。”
我眼睁睁看着滕真转身离开,消失在了一片噪点之中。而我扶住墙,花了很久才等到眼前的白茫茫彻底消散。
现在我体会到了。Wordsfailedme.
的确很难过。
开展之初采访过我的记者和摄影师沿着展位边聊边走过来,和我点头致意,站到身侧聊起看过的画。我的耳边仍然嗡嗡作响,感觉自己被困在一间黑暗的房子里,旁人的话语隔着厚重的房门从外面传来,根本听不真切。
但我依然用颤巍巍的嘴角牵起一脸和善,十指交握,双臂夹紧,狠狠制住轻抖的身体。
大家是成年人了嘛,遇到屁大点事就慌张失措,丢不丢人。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散场,我和每一个人打招呼,摆手,道别,指挥小叶和其他几个员工做最后的整理工作,等着美术馆一层层关灯,告诉他们先走吧,不用等我。
我茫茫然走上阁楼,翻出包里的安眠药,空口硬吞下两粒,关灯锁门,蜷在了办公室的沙发上。
我家就在美术馆旁边的洋房小区,步行只需十分钟。可我走不动了。
安眠药是世界上一切烦恼最值得依赖的解药。睡意赶在愤怒和悲伤滚滚而来之前轻盈地劫走你,什么也不用面对。
墙角只有一盏小小圆圆的地灯亮着,黑暗的房间像宇宙,一点点膨胀,深处潜藏着无数璀璨的星云,而孤岛上的我,只看得到最近的这一轮昏黄的月亮。
好像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我也曾这样呆滞又难过地盯过一轮月亮,有人轻轻坐到身旁,揽住我。
“你知道吗,其实月亮是被吊起来的,用一个类似滑轮的装置,拿绳子吊起来,不能松手,不然月亮可能就会摔死了。吊月亮很辛苦,大家就轮班干。”
“你为什么睡不着?因为你身体里流着吊月亮者的血。”
伴着穿越时光的絮语声,我松开滑轮上的绳子,和月亮一起跌入混沌的梦境。
我梦见了妈妈。
她在我梦里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蹲着哭泣的时候,一袭油光水滑的黑色长发柔顺及地,从背后看上去,像一块悲伤的黑石头。
好像只是因为很小很小的某件事,她在我放学的路上截住我,大庭广众之下疾言厉色的叱骂,骂着骂着,突然蹲在地上开始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知道这点事不至于发火,我怎么总发火,就我一个人这样,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这样……
我记得这样的她。在我遥远的少年时代,她一直都是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永远可以轻易地、无所顾忌地扯破我尽力维持的自尊和体面。我不知道她究竟有怎样的苦楚,我只想离她远点。
可能我们从未爱过对方。
她在我心里就是一只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插满引线的炸药包,脱毛衣的静电都足以瞬间轰飞我。
然而,梦中的我却破天荒走了过去,弯下腰拥抱了她。
我他妈简直是少女董存瑞。
断断续续还有一些其他的梦,都是关于过去的,半真半假,好像挺是那么回事儿的,醒来再回忆,宛如猴子捞月。以前我遇到烦心事也就吃半片,这次有点冲动,两片药让我一觉足足睡到第二天太阳西斜。我盯着遮光窗帘接缝处漏出的那一线天光,赖了很久,迟迟不愿意摁亮沙发下的手机来确认具体时刻。
我怕滕真并没有发来道歉的短信。
终于还是尿急战胜了一切。我挣扎着从沙发上起身,拂开脸上散乱的发丝,抓起手机冲到洗手间,刚坐上马桶,手机就震动起来。
喜上眉梢,然后我看到屏幕上显示“小叶”。
我接起电话,答应她一定记得把冰箱里剩下的蛋糕带回家,同时眼睁睁看着镜子里那个女生上挑的眼尾和嘴角一起回落。挂下电话,我下意识瞟了一眼屏幕——果然,一条未读信息、一个未接来电都没有。
刘海吸够了脸上的油脂,软踏踏地黏在脑门上;昨晚没有卸妆,粉底被彻彻底底吃进皮肤,迅速沿着发际线憋出四颗闭口痘痘;梦里或许是流了两滴泪,睫毛膏和眼影在眼角晕开,像个不称职的小丑,顺带裂出两道崭新的眼角干纹——很好,非常好,一晚上带妆睡觉,上个月的美容院算是白去了。
为什么成年人理应比小孩子懂得控制情绪?因为护肤品实在太他妈贵了。
还好办公室的卫生间里留了一套备用的洗护,我迅速振作了起来,把手机扔在了一旁。
有什么的啊,不就碰到了一个长得帅的精神病,看走了眼,血本无归吗?瞧他在美术馆那个神叨叨的德行,总比结了婚才发现他是个连环杀妻狂魔要幸运吧?尴尬丢人的那瞬间又没有别人看见,我自己忘了不就得了?下次谨慎点,再接再厉,那句歌词怎么唱的来着?
“我这么容易爱人。”
今天美术馆闭馆,我下楼时候发现昨天的蛋糕还剩下三分之一在冰箱里。这东西是我和小叶几个人亲手做的,虽然是为了不经意间告诉滕真,让他惊艳一下,觉得我果然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和更多面的趣味值得探索,深深地爱上我什么的……但是不妨碍我现在端着它去找老何,并告诉老何,这可是特意为她做的。
我在她办公室外面的会客厅等了好一会儿,奶油都快和夕阳一起融化了,我觉得不安。
是她遇到什么事情了,还是故意在躲我?
还好这时候她出来了,一屁股坐在我面前,二话没说就捻起叉子开始吃蛋糕,毫不客气。我松了口气。
“你也不问问展览办得怎么样?致辞不来就算了,一个电话都不打?”
她顿了顿,继续吃:“忙,没顾得上。”
“要死要活非办不可的是你,我再闲你也不能这么耍我玩吧?”
她闷头吃,嚼,咽:“是真忙。”
以前老何这么大剌剌的,是因为不见外;现在她闷头吃,却是在回避我。不知怎么我就是感觉得到。即使展览前她朝我乱发脾气,展览时又不打招呼放了我鸽子,以前还做过更喜怒无常的事情,包括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都没生过气,更没斗过气,从来都是好好说话,直白地告诉她我的感受,以及我对这份友情的在乎。
所以老何她们所有人都说我性格很好,不矫情。
但这一次,我觉得有些不一样。
于是我另辟蹊径:“昨天滕真骂我了。然后我们再也没联系。”
她放下叉子,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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